“都这把年纪了,治不治还不都是一样,若是早一刻去了,兴许也能见到自个儿想见的人。”焦芳像在打趣,看她诧异地望过来,却仰头向後靠,望着屋顶:“在别人瞧来,我领着司礼监,批红加印,宫里几万奴婢叫着祖宗,这辈子也算是风光了,可从前受过的苦呢?没人知道,就算想说,那个真能听到心里去的人也不在了。”他目光沉沉,像在自言自语:“那时候有多大?记不清了,露华浥浥“桂挑金枝独暗香,鸢驭和风淩阙廊。青回婉转垂牵线,红迎相就伴成双……嗬。”淡气漠情地诵念之後,紧跟着就是一声讥诮难掩的轻哼。脸色尚未变,可那股子阴沉劲儿却已十足叫人胆战心惊。曹成福抽着脸暗地里嘬了下牙花子,陪着小心跟他撇嘴:“您瞧瞧,奴婢前儿说什麽来着,这姓吴的小子哪是个能安生的?督主这次可万万不能再心慈手软了。”心慈手软?就算把这四个字打碎了,化成漫天雹子落下来,砸死千万人,也且轮不到他头上。秦恪轻翘的唇犹带冷笑,眉间的蹙起已渐趋明显,却没搭理这话,目光仍垂在面前那幅画卷题跋间的四言绝句上。果然不愧是连中三元的大才,信手拈来也是含珠吐玉,蹙金结绣,还能将自己那份真情实意贯注其间,暗中相寄,若非是深谙内情的人,还真瞧不出私底下藏掖着这层意思。他倒也不意外,只是有点没想到刚上天的“鸢”心气儿居然高得如此不寻常。驭得了风,淩得了阙,端得是好大能耐,眼瞧着宫里这点地方怕就要不够他折腾了。但想想可不就是麽。有状元公的牌子在那里摆着,朝中文武各方勳贵攀结着,连内阁首辅都另眼看待,要是再能从皇帝那里蒙了宠,便真是春风得意了。以後平步青云,入阁拜相,位极人臣都是迟早的事儿,区区一个为人不齿的东厂提督自然更不放在眼里。秦恪唇角抿出一抹凉薄的弧度:“瞧什麽?御前作画,奉旨题诗,况且这诗写得好啊,陛下瞧着也高兴,哪有什麽不妥,不必大惊小怪。”人家的心思都没遮没拦的借着这首诗写在明面上了,居然还沉得住气,那究竟要怎麽着才肯当回事儿?曹成福心里犯着嘀咕,暗想他嘴上不透真信也算平常,可眉眼神色中的情绪却是实的,刚才那几乎要憋不住发作的样子可是清清楚楚,这时候怎麽又说起反话来了。八成是另有算计。他索性也不乱猜,只嗬腰应了一声,便候在一旁静等他接着往下说。秦恪没言声,向後靠在椅背上,目光徐缓挪移,仍旧微垂向下,落眼处却挪到了画卷中央。那上面一大一小两个人正靠肩贴臂,喜笑颜开的放着纸鸢。尤其是她,眉目舒润,看不出丝毫漠漠黯然之色,仿佛连心怀都是敞亮的。这种笑几时也曾见过麽?记忆中似乎没有,即便是逗哄那乳臭小儿玩耍,也没见什麽时候高兴成这个德性。若不论衣冠服制,但看神情,哪里还有半点以奴侍主的谨小慎微,活脱脱便是一副至亲间天伦尽乐的模样。既然是画者有心,蓄意杜撰大约也在情理之中,可这种由衷而发的欢漾,真能凭空无中生有的捏造麽?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只怕谁也说不准。为人伤情?起初或许有那麽一点,但也仅止於此,时候稍长就淡了,要不然也说不出那些绝决撇清的话来。人到底还是得有点念想,最好是能抓摸到的那种,莫管等得再久,盼得再苦,心都是暖和的。她不像他,出生便是不应该,一辈子背着恨活,早不知道人本来该是什麽样儿。她简单得很,为的就是个有人知冷知热的安稳日子,既然在他这片“园子”里寻不见,难道还不许人家“翻墙”去另找个活法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