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下不成了,先帝早逝,新君幼小,宗藩不靖,悍臣满朝,外夷窥伺,国事日艰,尤其宫中还有那个提领东厂,如今权倾朝野的人。想起那张连笑中都渗透着寒意的面孔,张言不由一阵心悸,脑中浮现的却是臻平帝那晚亲手交付遗诏时,切切相托的凄凉眼神。不论是为了先帝,还是当今陛下,亦或是大夏的江山社稷,这时由不得他颓唐,即便已是行将就木的风烛残年,也得硬撑着走下去。当然,若能选出几个可用之材位列朝堂之上,假以时日,该能中兴有望,或许还能寻到能交托那件大事的人,到时自己也能走得安心。出神之际,叩门声又响了起来。张言眉头皱起,也有些不耐了,索性冲外朗声道:“闲事莫提,老夫今晚也不见人,就在这里等着把卷子呈上来。”“阁老连本督也不见麽?”几乎不闻推门的响动,只是一瞬,冷凛的声音便像随风飘来似的到了近处。张言微吃了一惊,霍然回首,就见秦恪已负手站在长案那头,身上没着官袍,也不是御赐的蟒衣曳撒,竟是件淡青的襴衫,头束网巾,俨然一副科甲士子模样。他手上还提着一副食盒,轻笑了下,便走到旁边,启了食盒,将里面的碗盏都摆上小桌。“阁老连日操劳,陛下特地叫本督前来探视。”秦恪站在那里给他布菜,连筷子也磕齐了摆在面前:“阁老这是怎麽了?就算今科各省的举子质素不佳,可这饭还是要吃,总不能因为这点事便伤了身子。”他恭敬十足地相待,却语含谑笑。张言早已起了身,抱拳道:“多承秦公公关怀,请代为向陛下谢恩,老夫奉旨总裁本科会试,不敢有丝毫懈怠,何敢言功。”说话间,秦恪已转回长案旁,落眼垂在案头那些朱卷上,随手拈起几份翻看。“阁老太谦了,要叫本督说,这阅卷既是个力气活,也是个心性活,凭的不光是诗书才学,更需有个坐性,这一份又一份的瞧着便叫人头疼,换做本督,恐怕便是瞧着哪份顺眼便点了。”他手上一顿,当真从里面挑出一份来:“出榜的日子就快要到了,陛下那头还等着瞧一瞧本科的答卷,再怎麽着,阁老也得让本督能回话才好。”幽意谁传陛下?不过才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开蒙未久,诸事懵懂,哪能读得通这些纵论经义时政的策问文章?他当面说得冠冕堂皇,暗地里想如何,怎会轮到小皇帝置喙,还不是由着自己摆弄。眼前这个人明着是天子近侍,东厂提督,背後潜藏的身份却是惊天秘闻。如今这秘密朝堂上只有他知道,对方也心知肚明。因着先帝晏驾之初同他有个前约,其後看他掌领着司礼监也能恭谨勤勉,内外政闻通达。这半年来似乎也没见哪里有当真跋扈不臣,危及社稷朝纲之举,各处大体尚算平顺,国事渐渐也有了些许起色,所以便将那份遗诏暂且按下了。两下里谁也不说破,彼此心照不宣。可批红照准,擅揽朝政由着他也就罢了,事关国家抡才大事,居然也要插手进来,其中的心思已昭然若揭,那便不能再隐忍不言了。张言额角促跳了下,目光微异,面上仍淡然客套地一笑:“秦公公此番来得正好,老夫同诸考官今日阅览下来,发觉本科北卷和中卷尚有疏漏之处,须得再审再阅,本欲上本奏请陛下将放榜之期顺延几日,待审定之後一并上呈御览。既然秦公公到了,那便请代为回奏,老夫这厢先行谢过了。”到底是历侍三朝的内阁首揆,找的托辞也是台面上响当当立得稳的,最後还把话头挤兑住,叫你没法子不依。秦恪也暗叹这块老姜果然辣口难啃,也笑了下,索性顺着那话颔首:“会试乃我朝择贤大典,确实须得慎之又慎,阁老如此悉心国事,陛下定然体念,本督这里又怎会有二话,一切就依阁老之意好了。”他微扬着眉梢,忽又啧唇道:“不过麽,就算北卷中卷有疏漏,南卷总是没错的,自我大夏分设南北榜以来,历次中试者都是南方士子十居七八,单看南榜也能瞧出个大概。依本督说,这取卷御览倒也不必延搁,还就是今晚吧。”前从後拒,这话陡然间转了个回头弯。张言瞪着他拣出的那份朱卷,额角突跳,似已猜出了他的用意,心头不由一紧,同时也暗悔事前没掩藏好,当下清了清嗓子,冲他抱拳。“秦公公说笑了,榜有南北,阅评却无地域之分,历来呈送御览时,也没有只看南卷的道理。要是传出去,怎麽都有个厚此薄彼之嫌疑,难免惹起非议,有损陛下圣德,老夫以为秦公公还是稍安勿躁,等过几日,老夫这里自有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