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有些不舍就这麽走了,又抬手在她颊上抚蹭,直到那片红完全退去,只余海棠般淡淡的粉润才起身。“睡吧,醒来就好了。”秦恪轻声低语,像是怕惊了她的好梦,拂弄着袍上皱起的微褶走过去,推门之际,面色已恢复了惯常的冷漠。正候在外头的曹成福倒是吓了一跳,没敢看他脸色,赶忙嗬腰低声道:“禀督主,晋王妃刚出门没多久,那头就把东西收了。”“收了就好,那就没咱们的事儿了,等着人家拿钥匙自己取货吧。给东厂办事的明着提个醒,这姓虞的是川南鲜家余孽,办好了有大功於社稷,但也得千万小心着些,可别当是寻常的点子,到头来自己栽了跟斗。”竹外桃花腊月去後,便是元日。正旦庆典,改元延和,颁旨大赦,传谕外藩。宫里也尽去了丧服重孝,端得是内外咸乐,普天同庆。然而这股子新鲜劲儿似乎也就是几日的工夫。元宵一过,日子依旧如常,再也觉不出什麽新意。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二月。去岁春意迟迟,就像那场夺命无数的血腥大狱,此时仍是寒入骨缝的料峭。今年却全然不同,正月中便已开河看柳,香花竞放了。不过,即便春时再怎麽早,也难以将沉积的冬寒一朝扫尽,尤其是入夜之後,朔风习习,周遭寂寂,仍是一派凄冷阑珊之像。东城顺天贡院十字歇山顶的明远楼中灯火通明。正厅内,三丈长的大案上弥封的考卷压斜着一字排开,铺满了整张案面。烛影摇曳,间或爆出“劈啪”的炸响,忽明忽暗的光下头一幅幅字迹几乎全无二致的朱笔誊样。首辅张言微微倾身,立在案旁凝眸垂睨,手指偶尔上下虚点,口中默念,时而枯眉,时而颔首,脚下也是顿顿停停。堪堪沿着长案绕了一个圈,却是叹息多於赞许,蓦然“唉”了一声,走回案头那张交椅上坐下,摘去架在眼前的靉靆丢到一旁,抬手抚捏着眉心处。外间传来轻促的叩门声。他沉颜未动,等那边又敲了两下才开口应了句:“进来。”推门声後,一名贡院院吏细碎着步子从屏风後绕过来。“禀阁老,时辰差不多了,诸位大人都已到齐,专候阁老赴宴主持,卑职特来相请。”“几时散席?”话音未落,张言便又淡然问。还没动筷子,就问何时吃完,这是什麽意思?那院吏不由一怔,却也听出这位首辅大人的心绪似乎不大好,抽着脸迟疑期艾道:“这个……这……嗬,岂是卑职当定当讲的?”张言微点了下头,似也认可了他这句油滑推脱之辞实有几分道理,伸指在面前的誊卷上敲了敲。“那好,你去通传一声,老夫今晚身子不适,西厢那头就不去了,请副总裁和其他几位大人代为主持,一切照旧,等散席之後,命各房同考诸人立刻重阅北卷、中卷,明早补选五十份送来,交老夫与副总裁审定。”他说得倒客气,可自己不去,叫别人坐在那儿,这顿饭能吃得安生麽?而且居然还要连夜阅卷,明早呈交,这便不是催命那麽简单了。“这……今晚是取卷宴,照规矩该科总裁须得亲至,阁老若是不去,这话……小的实在不好去传,况且……”那院吏唇角又抽了几下,吞了口涎唾,灰着脸咬牙道:“卑职斗胆说一句,今儿已是初五了,明日核对,後天便要填草榜,这时候哪里还来得及再审卷。”张言默然听他半推半劝,暗含顶撞的话,却也没动气,只微叹了一声:“那也罢,老夫便一个人去阅房提卷吧。”说着便双臂一撑,作势要起身。那院吏顿时傻了眼,慌忙唯唯应声,拱手退了下去。张言靠回椅背上,阖了双目,脸上已是疲累至极的样子。贡院为会试之地,为国家抡才选贤,如今是个什麽状况?单看这名寻常院吏的嘴脸便可见一斑,至於评阅取士之风,自然就更不用说了。压卷、割卷、贿买,通同一气,携私卖放,无所不用其极。再推想下头的乡试、院试,百余年来有多少庸碌之辈登堂入室,空享着国家养士之惠,又有多少怀才士子无缘仕途,蹉跎嗟叹。他目光游转,望向窗外。夜色是一片沉中带褐的灰,毫无清透悠远之感,更不见该有的壮美瑰丽,寥落的几点星辰挂在天际,也显得黯淡无神。他心中不觉生出颓然来,若像从前想的,这时已经致仕还乡,守着小院薄田,尽享天伦之乐,世间再多的不平也不必去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