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简直可以用“乏善可陈”来形容。芙宁娜的伤好得很快,不到两天,她身上那些骇人的伤口已然尽数消退,就连手上的伤口也恢复到只剩一道浅浅的褐色痕迹。新来的家庭教师来了,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女老师,负责教授芙宁娜法语和礼仪。她在给芙宁娜上课的第一天便毫不客气地指出了她作为淑女的一些不合理的地方:譬如坐姿不够端正啦、眼神太尖锐啦、头发不够整齐啦,等等。更令芙宁娜讨厌的是,她每次下课之前都要布置一大堆作业,还声明第二天她得亲自检查芙宁娜的作业成果。“这是玛丽安女士的要求,”面对芙宁娜的质疑,她冷冷地说。“芙宁娜小姐,我想您应该认清楚一个事实:您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在我的家乡,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成为至少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如果您再不循规蹈矩、表现出一个淑女该有的品德和行为,我就得跟玛丽安女士写信,说她的侄女是一个不学无术、不愿意成为淑女的女孩儿。”
“可……”芙宁娜还想反驳几句,忽然想起几天前她那些堪称疯狂的奇遇,自觉闭上了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即使我把水仙十字国的故事和这几天的奇遇讲给她们听,又有谁会相信呢。”她看着家庭教师离去的背影,悲哀地想道。
除了繁重到压得芙宁娜喘不过气的课业,她的好友夏洛蒂也在某天忽然不告而别了。问女仆,女仆们也只是说夏洛蒂父亲的病似乎又加重了,夏洛蒂得回去照顾她的父亲。现在,芙宁娜每天吃饭周围都得有好几个仆人看护着,防止再次出现什么意外。没有人和她说话,没有人陪她玩,她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在德·伊凡公馆的时候。一次洗澡时,芙宁娜终于忍无可忍,对那些寸步不离又沉默寡言的女仆们说出了她长这么大唯一一句重话:
“你们都留在这里,一步也不许踏进浴室。”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想告诉姑妈就告诉吧,顺便替我谢谢她的‘特殊照顾’。”
浴室门被重重地关上了。芙宁娜长呼出一口气,走向浴盆,开始一件一件解开她身上那些束缚得紧绷绷的衣服。浴盆中早已雾气朦胧。她将自己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用手托起一片泡泡液,轻轻一吹。门外的响动消失了,她惬意地泡了一会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浴室中有一面能照出人全身的镜子。由于水汽的缘故,那面镜子现在什么都看不清了。她看着那面镜子,许久,轻吻了一下自己右手的小拇指。
“那维莱特。”她如是唤道。
镜子里的景象忽然泛起了涟漪;不一会儿,镜中显现出一个女子的半身像。“芙宁娜。”“她”悲哀地看着泡在浴缸里的芙宁娜,话语含混不清、仿佛来自某片极深的水下。
“我没什么废话跟你讲,”芙宁娜看着镜子里的人,久违地感到烦躁起来。“那本书你也看了,其中可能有些地方跟真实情况有些出入。所以我想知道,那本书里的‘水仙十字国’最后覆灭的真实原因是什么?最后的那个童话究竟映射着什么?”
而那维莱特只是深深看了一眼泡在浴缸里的少女。“什么也没有,”他说。“童话只是童话,每一个生命的轨迹都是不同的。即便……”
“我说了,”芙宁娜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浴缸里的水不安地泛起波澜。“我没工夫跟你废话。我比你更清楚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除了是位女巫,还是个从不失手的预言家。‘最后的歌曲亦将于此结束’,这是她的原话。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代价,我首先得知道它是什么,而不是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一样,亲眼看着所有人在我面前莫名其妙地死去,然后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芙宁娜,你真的很勇敢。既勇敢,又聪明,比任何人都勇敢得多。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但你得清楚,勇敢的同时往往也意味着鲁莽……”
“那维莱特!”芙宁娜明显愤怒了。不顾身上还沾着水,她哗啦一下站起身,随手扯过一件衣服披上便冲到镜子前,逼迫那维莱特直视自己。“有人在受伤!夏洛蒂是第一个,我是第二个,谁知道以前或者是以后还会不会有!我跟我的母亲不一样,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像一尊可以被搬来搬去的花瓶!我做不到她那么自私,也无法对胡桃居发生的事情坐视不管。所以,”她缓了缓,用一种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对镜中的人说:“那维莱特,你是第一个。你救了我,而且我看得出你和我一样。其实你也想对现状做点什么,只是由于某些原因做不了,不是吗?”
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后,那维莱特窘迫地移开目光。踌躇了一会儿,他红着脸对芙宁娜说道:“我确实知道你现在正切实经历的一切,也知道一些在你看来我比你多知道的东西。但我很抱歉,我确实不能跟你说,至少,‘现在的’你不行。”
“原因?”芙宁娜挑起眉。她敏锐地察觉到某些关键信息。
蓝眼睛对着灰眼睛。许久,那维莱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问道:
“鱼儿在水中畅游,人在陆地上行走。鱼儿与人相爱,都想让对方与自己长久地在一起,但鱼不能忍受长久地被封禁在鱼缸里,陆地的空气也令它无法呼吸;人的身躯无法承受水的重量,更别提鱼儿要去那孤独神秘的深海。那么芙宁娜女士,你该如何让这一对佳偶团聚?不必现在就急着回答我,”见芙宁娜想说什么,那维莱特继续道。“童话往往是美好的,但真相却残忍而真实。如我之前所言,你很勇敢,比任何人都勇敢得多。对于那个真相,我宁愿你永远不要这么勇敢。但如果,如果事情真的到了万劫不复、不可挽回的地步,若你那时还有如现在一般的勇气,若你如黄金般高贵的品德还没有消退,那么到了那时,你自然就知道获取真相的‘代价’是什么了。另外,”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小心庄园里所有的‘兔子’。它们是所有生灵的敌人,无论是在童话还是在现实里。”
镜中的身影消退了。芙宁娜站了一会儿,从镜子旁边拿过一条毛巾,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身体。
之后的几天,芙宁娜反常地变得安分守己起来。吃饭、学习、睡觉,她每天都过着如是单调枯燥的日子,没有再去拽着其他人问东问西了。渐渐地,她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有些惊讶,“您真的变了,”一次法语课后,家庭教师忽然对她说。“我收回数天前对您失礼的评价,现在您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位优秀的淑女了。”她在包里翻了翻,找出一个崭新的精装笔记本递给芙宁娜。“对于学生的进步,老师得有所表示。”
“这次不再是我姑妈的意思了?”芙宁娜无奈道。
“哦,当然不是,”她眨眨眼,芙宁娜头一次觉得眼前老师的形象变得和蔼可亲起来。“收好它,这是我以个人名义送你的礼物,顺便也祝您在明天的丰收节宴会上能够表现得体。”
“丰收节?宴会?”与世隔绝太久,芙宁娜迟钝地反应过来。“明天?就在胡桃居里举行?”
“是的,”老师此时又恢复了她平日严肃的样子。“明天下午六点,玛丽安女士将在胡桃居主宅的一楼大厅里举行一场宴会,用来庆祝今年农场的丰收。届时庄园里会来许多人,我也会回家休息几天。不过遵照玛丽安女士的意思,我已经给您留好了这几天的作业,就夹在我给你的本子里,希望您能够保质保量地完成。丰收节快乐,再会。”
门咔哒一声关上。芙宁娜翻开笔记本,找出了那几张写满作业的纸条。她看了看那本崭新漂亮的本子,犹豫了一会儿,终究不忍心只是用它来写法语作业,便将它悄悄收在自己的行李箱里,从旁边扯了几张纸开始写起来。期间有女仆过来端一些水和吃食,其余时间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笔的沙沙声和翻书的响动。终于,芙宁娜赶在睡觉前一口气完成了所有的作业。她将那些作业收好,用一个大夹子把它们加起来。做完这些后,芙宁娜长舒一口气,刚才没察觉到的疲惫感一下全涌了上来。熄灯后,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
“趁举行宴会的自由时间,多了解了解胡桃居吧。”她想着,侧头看了一眼床旁的镜子,随即便沉沉入睡。
第二天很快就到了。下午三点,庄园的女仆开始久违地忙碌起来:她们忙着装饰庄园、准备饭菜和花束、布置宴会现场。由于提前写完了所有作业,芙宁娜开始热心地帮助那些女仆们。在帮一个个子不太高的女仆将花环挂在墙上后,芙宁娜转身,看到了许多女仆正聚在舞厅临时摆的桌子旁,成堆成堆的水仙花正堆在她们的面前,她们正准备着宴会客人所要佩戴的水仙花。“让我来帮忙吧,”看了一会儿,芙宁娜突然说。几个忙碌的女仆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她。“我以前……嗯,也学过花束包装,我可以帮你们分担一点。”说完,她便走了过去,可她的手还没碰到水仙花前便被一股大力阻拦在一旁。她回过头,拽住她的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高大女仆。她神情复杂地看着芙宁娜,才自我介绍道:“碧翠丝……是我的名字。芙宁娜小姐,我很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在胡桃居,只有女仆可以碰水仙花而不受到任何影响,这是胡桃居约定俗成的规矩。您可以去那边帮多萝西她们收拾家具,”她捂住脸,眼底的青黑暴露了她长期睡眠缺乏的事实。“唉……忙过这阵,只要忙过这阵就好……”
“水仙花?”芙宁娜察觉到了关键。她故意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撒娇般拉着碧翠丝女仆的衣袖。“姐姐,胡桃居的水仙花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求求你啦好姐姐,告诉我呗?”
“呃……姐姐?”碧翠丝脸霎时泛起一片红晕。她求助地看看正在工作的女仆们,又低头看看眼前楚楚可怜的少女。“嗯……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有,芙宁娜小姐,请不要问任何、任何女仆这个问题,即便您是我们未来的主人也不行……这是规定。抱歉,我得去工作了。”她柔声细语地解释着,不着痕迹地挣脱了芙宁娜的手,后者还没反应过来,她便迅速消失在女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