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宁娜的手悬在半空,许久才落下。
“不急。”她听见自己对自己低声说。
一阵忙乱。直到下午五点,庄园所有的工作才终于完毕。装点完最后一个蛋糕,芙宁娜谢过女仆递给她擦汗的手帕,看着眼前漂亮的灯火和装饰,忽然觉得十分有成就感。正在这时,碧翠丝和其他几个女仆却匆匆将她拉到一处小房间里。“实在抱歉!”她关上门,一旁的多萝西打开灯,芙宁娜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堆满化妆品的房间里。“芙宁娜小姐,请原谅我们工作的疏忽,也求求您千万别跟主人告状。”她将一沓华丽的新衣服放在一旁,几个女仆开始动手解下芙宁娜身上的便装。“宴会马上要开始了,芙宁娜小姐。无论如何,您应该得有符合您身份的装束,这是我们的失职。”
总而言之,当芙宁娜终于化妆完毕、离开了化妆间后,面对着镜子,她忽然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了:镜子里的她穿着一条装饰着许多宝石和珍珠的深蓝色短裙,头发也被打理好,在灯光下呈现出珠母般柔顺的光泽。她拨弄了几下自己的短发,一旁的碧翠丝递给她一顶礼帽,随即便匆匆赶去一楼大厅招待客人了。
“走吧,”最后只剩一个多萝西。她朝芙宁娜狡黠地一笑,仿佛一个不那么过分淘气的孩童。“碧翠丝去一楼了,我们也一起去吧。不用担心,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未来的小主人。”
“……在此,我,玛丽安·罗比切尔娜·艾丽泽,真诚地感谢各位能够莅临胡桃居。宴会将持续三小时左右,在此期间,请各位在指定区域内自由行动,希望各位能享受这样一个美妙的节日!”刚走到一楼,芙宁娜便听见玛丽安姑妈的声音了。真奇怪,她想。她在大厅里忙了一下午,一直留意着大厅里的动静,却从没看见过玛丽安的身影。正在这时,玛丽安走到了她面前,多萝西赶忙朝玛丽安行了一个礼。“欢迎主人回来,”她乖巧地说。“碧翠丝和我都很期待您能亲自回到这里。”
玛丽安没有看她。她直视着芙宁娜的眼睛,话语里没有多少感情:
“你的老师已经把你的所有情况都跟我说了。”她说。芙宁娜毫不客气地看了回去。二人僵持了一会儿,许久,玛丽安才继续说道:
“你……真的很像你的父亲。无论从什么方面。”
“抱歉,我对我的父亲没什么印象。”芙宁娜毫不愧疚地说。她从记事起便没看见过她所谓的父亲,即便玛丽安是他的姐妹,即便她的母亲很爱他。
“你当然对他没什么印象,”玛丽安叹了口气。“他是我的弟弟。在我的父亲……你的祖父还没过世的时候,他就经常跟你的祖父对着干。终于,在他成年之后,他离家出走了,把什么都丢给了我,财富、地位、名声,还有胡桃居……他是一个英勇而忠诚的军人,可惜,有时候这样的英勇并不是什么好事。好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忙,祝你在宴会上玩得开心,再会。”
大厅里灯火通明,花朵的芳香和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中。许多人、许多芙宁娜不认识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窃窃私语、或高声谈论着外面发生的诸多事情,他们每个人的胸前都佩戴着一朵鲜艳欲滴的水仙花。芙宁娜终于明白为什么多萝西要跟着自己了:她每遇到一个人,那些人便开始邀请她喝酒,在这期间多萝西为她挡了不少酒,脸也不由自主变得红润起来。又一次敬酒后,那个男人忽然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小女仆。
“多可爱的女仆!”他夸张地称赞道,芙宁娜本能地感到一阵恶心。“芙……芙宁娜小姐,哦,让我们为您的健康与美貌举起酒杯,祝愿您健康长寿!恕我直言,您的这位女仆可真是可爱得过分,就像……就像一块松软可口的小蛋糕似的!”
“谢谢您的夸奖,”芙宁娜不动声色地挡在多萝西跟前,面色阴沉。“也祝您身体健康。不过这位先生,您似乎搞错了一点,在胡桃居,我们从不用‘小蛋糕’形容一个女人。”
“哦,哦!”男人恍然大悟,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当然,当然!像您这样又得体又美丽的淑女自然不是小蛋糕,您应该是……是一颗只能镶嵌在价值五万法郎项链上的珍珠!”他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多萝西,后者对他报以礼貌的微笑。“啊,看来我的同伴在叫我,抱歉,两位亲爱的女士,我得走了,希望下次再能见到您美丽的容颜。”
“别理那家伙,”多萝西带着芙宁娜,二人走远了些,她才悄声说。“男人都一个样,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就想上去勾搭几句,我们也习惯了。”她看向芙宁娜,后者的脸阴沉得可怕,许久,才冷冷地说:
“女人才不是他们男人的食物或装饰品。我们也是和他们一样高贵的人。”
“是这样没错,”多萝西笑道。“我一直住在这里,不清楚其他地方是什么样的,但至少在这里,男人与女人确实没什么差别,”无人注意时,她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鲜艳欲滴的水仙花,很快又消失不见了。“大厅转完了,不如咱们去舞厅玩玩?听说那里挺热闹的,或者去茶水间吃点什么?”整个说着,她们路过几个正热火朝天地谈论着什么的年轻人,他们似乎正在说小餐厅里有个什么从来没举行过的新鲜活动。芙宁娜考虑了一会儿,她现在不太饿,也并不想去凑什么热闹,便对多萝西说:“那咱们去舞厅吧。”
多萝西立刻露出一副灿烂的笑容。“好呀,”她亲密地挽着芙宁娜的胳膊,二人随着人流走进了金碧辉煌的舞厅。“不过我可得先说好,第一支舞我想跟你一起跳。”
“当然可以。”芙宁娜听见自己不假思索地回答。
等她们到了舞厅后芙宁娜才发现,乐队已经开始演奏最后一场曲子了:那是一首名为《钟》的曲子,它以难度和曲高和寡而出名,芙宁娜甚至不清楚为什么这样的一首曲子会被改编成舞曲。她们在舞池站定,多萝西将手搭在芙宁娜的肩膀上。“好了,现在你该搂着我的腰。”无人注意的时候,她暧昧地附在芙宁娜的耳畔。“姐姐,我们先说好,一会儿千万可别踩到我的脚了,我也是会痛的呀。”
她们开始有条不紊地跳起来。芙宁娜从没学过舞蹈,但她自从站在这个舞厅的时候就莫名觉得自己跳得好极了。多萝西云雀一般的舞姿令她惊诧不已,芙宁娜从没发现这个看上去才十三四岁的女孩这么会跳舞。随着乐曲渐进,芙宁娜不禁开始眩晕起来:恍惚间,她看到人们的脸、许许多多的脸,厄歌莉娅的脸,玛丽安的脸,还有夏洛蒂的。那些人的脸与舞厅绚丽的灯光、音乐混合在一起,令芙宁娜感觉自己好像正在一个巨大号的万花筒中跳啊、跳啊,好像只要她不停下,这样欢乐而飘飘然的时光就永远不会逝去一样。忽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让我们恭喜这位美丽的小姐!”男人夸张地欢呼道。他胸前的龅牙兔子正熠熠发光。“她赢得了这场演出宝贵的入场券!”
人们开始齐声欢呼起来;芙宁娜抬起头,不知何时多萝西居然消失了。她就这样,懵懵懂懂地、一步一步地走出舞厅,走出大厅。在她的耳畔时不时飘过一些不知何人的语句:“她怎么会……”“宴会里不是应该没有小餐厅的吗……”“碧翠丝!赶紧闭上眼睛,快去叫玛丽安大人!记住:千万不要看任何东西!……”但芙宁娜已经听不到、也已经不能理解那些词句的真正含义了。她的眼中好像只剩下了那只奇形怪状的兔子,还有许多、许多她记不得、却感到十分熟悉的记忆碎片。最后,她走到一扇紧闭着的门前,乐曲也恰好演奏到了尾声。
“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所以,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为你而鸣!”
芙宁娜拉开门,走了进去。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嘭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