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因惨然笑:“虽楚强盛,其中弊病,与我所立之朝都是一样的。”他颤了一下,吐出血来:“只是可惜,可惜”
他双目渐渐无神了。陈文道,车夫都追到这里来,瞧见一团黑雾似的人形要没了声息,都愣住。
祝匀却哭:“我知道,我都知道。师父,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一定会去寻左相,会去找到她,告知她当年弥田之法,尤有后人,还要告诉左相,师父从不后悔追随一女子。”
这话中信息量实在太大,陈文道如遭雷劈,终于反应过来白云教日夜监视他动向,确保祝匀在学院未外出这些时日,祝匀约摸还是脱离了他们掌控。
可是,这人是怎么办到的?
张怀因望着学生,笑得释怀坦然。祝匀早有准备,此刻却还是忍不住哽咽:“师父往生,就真的回不来了吗?”
张怀因摇摇头。
他笑容更宽慰:“事到如今,师父也无必要骗你,人之一死,固有来世,但人间多年不受鬼魂侵扰,便是有其法度。若说我逃出阎罗殿,强行续命,必无来世,倒也不一定,可”
祝匀懂了,他狠狠点头:“弟子真的懂了,师父走后,弟子会为师父宣扬声名,叫世人都知道师父的功绩,让阎罗殿不敢轻易抹去师父的魂体”
“还有首君。”张怀因却目光惆远:“首君虽遮掩了身份,可的的确确,是身负大才之人,当年若不是病体难支。”
他望着学生,那目光里有太多遗憾:“绝不会令秦亡。你,你若有幸见到首君,定要,定要好好追随,莫让她”
祝匀跪下磕头:“弟子知道,弟子一定会著书立说,还其声名。”就如同为师父扬名一般。
他说完,再抬头,黑烟已然消散了,周遭没有第三人在场动了黑手的痕迹,可日夜教导他的尊师,却已经魂散了。
祝匀难掩悲戚,虽知天道森严,还是颇觉不公,哭得陈文道都双腿一软,满脑子都是:白云教如此庞大,都只敢称代神鬼行事,而祝匀。
这个祝家嫡子,信奉的,难道是真正一鬼神吗?
祝匀强撑着回到家中。许是因跑出来的车夫和陈文道都失了魂魄般,白云教没来得及尽快反应,祝匀也不知身后危机,只坐在院中,怔怔地摸着那些书。
摸到师父说出针砭时弊的例子来时,便鼻间一酸,低头垂泪起来。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掌心的绞生线一烫。
这绞生线是师父给他,说是阎罗殿中遗落,可带他寻到执念未散之人。那一日他和师父随着这绞生线进入了幻境,瞧见当年师父为左相门客,知晓那人雷霆手段,虽笑却厉,在昏君澹台岳手中亦能夺下大半权柄。
那时师父便是望着那幻境,哑声道:“首君行事果决,可就是身如柳絮,难撑病体。”
“我死后寻首君许多年,可不知是因为世人毁骂太深,还是秦亡后,首君还是不肯原谅自己,我竟发觉她不在黄泉,而在人世。”
“祝匀,为师没有什么可传授你,希望你继承,不过是望你做个贤臣,可唯有首君,若是寻她,你要竭尽全力辅佐她,哪怕她不欲留人间也不要紧。”
张怀因哽咽:“她殚精竭虑,为民筹想的弥田之法,没有因王朝更替而毁,你总要让她知道。声名灭,但贤政存,她不是她所想的佞臣啊!”
这便是师父的执念,而如今师父已走了,断了的绞生线却再度亮起来——
祝匀猛地起身,忽地踏进茫茫大雪。
大雪里他的师父列坐在一边,与众人举起酒杯敬上,但很快便消散。
而高位上坐着一个青衣宰相,他年轻,他眉眼殊丽,甚至嘴角都带着笑,只是淡淡劝慰几句,便道:
“两广弥田,能赖推广,宋卿功不可没。”
宋卿,祝匀顺她视线看过去。他认得他。师父曾提起这位同僚,初很不满,最后说起他竟殉主而去时,却极为伤怀。
那时师父恐怕也想随左相去了,可是始终没能下手。
宋卿一副典型的文人长相,看着温和,话语却果然和师父所说一样,有些自矜:“此事也是仰仗首君,若非首君有御史之权,逼着两广总督及其鹰犬,不得不行弥田之法,如今天灾随厄,两广百姓不会有底气抵抗。”
这祝匀也知道。师父及其推崇左相,便是两广多汛,气候也不利农作生长,可左相却能鼓励农人多产良种,还能导通水利,灌溉良田,避灾御祸
祝匀忍不住上前,想仔细看看这位左相之风采,左相却眉眼微敛,只嘴角轻轻牵了牵,但风雪过后,夜色湿沉,她唤庭柏一个个将他们送回去,才立在观星台前。
此处地势不高,夷园景尽收眼底。宋卿陪着她,她便问:“十人死,换得万民生。”方颐目光悠远:“你说,这是否确时笔好买卖?”
庭柏来禀,祝匀注意到,说到十人时,庭柏手颤了一下。方颐摆摆手,让他下去,宋卿却靠近些,劝道:
“首君,此人居府多年,却不得首君信任,而且遇事常喜自我揣度,心性可靠,皆比不得旁人,首君为何不将他逐出府中?”
他话说得还是含蓄了,其实分明是怀疑庭柏有异心,问主君为何还不杀了他。
方颐却道:“我不用他,便留着他吧。”
她转过身,宋卿犹豫一下,还是退后拱手:“谢大人龙章玉姿,为给首君时辰筹措,代首君而死,的确令人心痛,柳君及其家眷,为光秦殚精竭虑,死而犹荣也,若是他们泉下有知,首君回而两广万民存,也不会怪罪首君的,首君,这是为了大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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