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仁心,能多救人,我便多给自己添了一份功德,”恭维之语她近日听了太多,实在是生了些许厌烦,斛律云绘眼下这算是阻着她入宫救晴方而在浪费时间,凤眼便难得露出了几分不耐,“也不知世子夫人一早前来,所为何——”
“长公主殿下自言行医救人是为添功德,眼下妾便需要公主殿下的搭救,”那双与斛律云绰有七分相似的圆圆的鹿眸里,闪出了几颗并不耀眼的泪花,“求长公主殿下,为妾做主。”
说罢,斛律云绘俯首叩地,这无比谦恭的姿态令庄令涵生了片刻的恍惚。
她从来惯会这样向他人行礼,这被人行如此大礼
——倒也不是第一次,只是过去向她行礼之人并不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是因为她实实在在救过他们的命。
虽然这样想,可她还是上前,扶住了面前蜷在一处的女人,斛律云绰的双臂比她看起来还要清瘦削骨,庄令涵见过的许多食不果腹的百姓,也不过像她这般消瘦。
“世子夫人快快请起,”摸着她的瘦骨嶙峋,刚刚的丝丝不耐便也瞬间消弭,庄令涵将她拉到身前,和她并肩坐在了一起,“夫人究竟有什么事,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妾有一个秘密,要告诉公主殿下,”斛律云绘顿了顿,长睫微颤,“其实妾的小叔子,就是京兆尹霍长晟他,并非死于大火,而是他杀。”
庄令涵顿时如雷轰顶,手脚冰凉。
虽然在初初看见斛律云绘时,她便想到了霍长晟之死,可万万没料到,她越是觉得心有余悸,就越有可能引祸上身。
“这……”她不是陈定霁那样的人,没有那样逼真的演技,她原以为霍长晟之死早已告一段落,今日却被斛律云绘轻轻巧巧地提起,“我只管行医,查案一事,世子夫人似乎应该交由新任京兆尹处理……哦,”
她自知胡言乱语,却依旧无法自控,“想必这件事,端华侯夫妇和世子,已经知晓了吧?”
“是妾的弟媳,也就是宋国公亲妹陈四小姐定雯亲手杀了妾的小叔子,”斛律云绘又顿了顿,“妾当日亲眼所见,只是那场大火将霍长晟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无论端华侯夫妇如何生疑,依旧没有半点眉目。”
原来,一切都被她看见了。
庄令涵先是一僵,继而浑身忍不住颤抖,连舌头都有些打结,“若,若真是如此,那,想必,想必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的,霍,霍府尹,一定希望夫人为他,为他沉冤昭雪吧。”
“不,”斛律云绘的这一声,像是刺穿了庄令涵连日来的侥幸,明明冰冷似铁,又偏偏希望将其抹平:
“妾来求长公主,并不是为那不值得之人伸冤,妾虽与陈四小姐相处并不融洽,可妾依然觉得,那霍长晟该杀,杀得好。”
斛律云绘的鹿眼泛了红,却不是因为涌上了眼泪。
都说兔子急了也咬人,人只与野兔脾性相同,却是可以做出任何疯狂之事。
庄令涵不经意间,竟然也露出了钦佩的神情。
“可惜,我始终做不到陈四小姐那样的决绝,可以为了她的二哥便杀死对不起自己的夫君,”说这些时,斛律云绘依旧沉稳,“我要是有她那般勇气,我那宁愿外放却不肯与我共处的夫君便早已变为了我的刀下之鬼……也不会养那么多外室,还将她们和孩子,都堂而皇之地带回长安了。”
“所以……世子夫人的意思是?”庄令涵抿了抿唇。
“妾知道,宋国公并不像他对外宣称的那样病入膏肓,与长公主殿下也并未断绝情谊,”斛律云绘见她想要反驳,却并不给她机会,“妾只求长公主殿下与宋国公庇佑,能让妾体体面面地离开端华侯府。”
这不是请求,这分明是威胁。
只不过威胁的代价太大,若真的如斛律云绘要求那样传出去,她自己知情不报,也并不会落得多么好的下场。
“可是世子夫人,”庄令涵忍不住深吸了口气,“你出身斛律一族,即使真是与端华侯世子夫妻感情不合,大可以出面让太后娘娘做主,想必太后娘娘知晓端华侯世子如此待你,也不会让你继续留在侯府里受委屈的。”
“这些,早在妾成亲之初,妾便想过了,也这么亲身去做过了。”这时的斛律云绘,眼中才终于泛起了点点的泪光,但她面上的笑意未减,“一个被家族推出来做了联姻筹码的女儿,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家族为她讨回公道呢?入宫这十几年,太后娘娘、妾的姑母,不也是这么咬牙过来的吗?”
庄令涵不语,却想起了那个此时还落在陈定霖夫妇手上、她来不及见一面的斛律云绰。
“起初云绰要嫁给勇尚伯时,妾入宫见过她一面,她说她不想重走我们斛律家女儿走过的绝望的老路,妾只是叹她太年轻,尚未经历这许多的苦。”
斛律云绘额上的鬓发乱了,她却置之不理,自顾自地说着:
“但后来妾知晓了,云绰真的做了妾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妾深深钦佩。妾也被此事启发,即使妾的母族真的为了妾出头、让妾摆脱端华侯府的牢笼,只要妾一日还是斛律家的女儿,谁又能保证,妾的下一次婚姻,一定不是像这次一样的牢笼呢?”
庄令涵再一次深吸了一口气。
“与其再用命运做这样一场豪赌,不如一次性赌个大的,”斛律云绘的目光开始变得无比坚毅,“求长公主殿下和宋国公为妾做主,妾不要做什么世子夫人,也不要做斛律家的女儿,从此以后,妾只是自己,也只靠自己。”
庄令涵忘了自己是如何答应她的,只知道她在斛律云绘离开后,久久都未能平复下心绪。
斛律云绰追求自由的代价,便是现在又一次落入了陈定霖的手中。
她还需要收拾好自己,入宫去为晴方争取翻案的机会。
再次回来长安的日子虽然浅,可是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却又处处同生死相关。
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