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麦晒干水分,收入仓禀,望着小山一般堆起的小麦,姬发心中忧虑终于落下一丝,在当年初雪落下之前,他发布了第一条训练战士的命令。满是麦茬的田野上,搭起连绵帐篷,西岐的勇士整齐操练其间。殷郊与质子旅的战士们,巡视指点。
伐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殷寿的强大,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朝光也开始跟着姬旦,学习如何处理后方事务,她会文字,有逻辑,学起来很快。姬旦稍微指点,她便明白其中之意,就连召公都对她刮目相看,“少主夫人,亦是十分聪慧。”
这得益于比干,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朝光根本听不懂这里的人在说什么,她在混沌之中一点点摸索,学会了简单的语言。两年后,比干找到了她,带她回大司命殿,教她文字、占卜以及医药。
她用了五年来了解这个世界,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历经过头破血流的跌跌撞撞,现在终于可以像个成人一样缓步向前。姬旦很尊重朝光,也会很耐心的指正出她的错误。
朝光学会了日常事务处理的流程,开始独当一面,她也会跟着姬发和众将士一起练习骑射。教场之上,朝光弯弓,瞄准靶子,箭矢应声飞出,歪歪扭扭钉在靶子上,姬发抚掌大喝道:“好!”
姬发推了一把靠在自己肩上,洋洋散散抱胸而立的骄矜王子,殷郊也举起手,拍了两下,“好,能拉开弓就好,射中了更好!”
殷郊望着面前的朝光,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遇到事情只会跑,胆子小的跟兔子一样的柔弱巫女,现在的她能驾驭马匹,也拉得开弓箭,双手握剑,挥出时不再颤抖,剑刃划破空气,发出微微颤鸣。
朝光一身红衣,发插金笄,挽弓站在姬发身边,英姿飒爽,笑容明媚,好似清晨的太阳终于冉冉升起,终于到了正午的阳光灿烂。姬发温柔注视朝光,眼中满是骄傲与自豪。
千里驹与伯乐,究竟谁成就了谁?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可伯乐不得千里马,何来相马大师之名?没有伯乐,千里马只是马,没有千里马,伯乐只是一个寻常马夫。
次年夏,姬发练兵颇有成效,他待在军营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一连几天都不回家。天气炎热,朝光没了吃饭的胃口,总觉得嘴里淡淡的没有味道,胃中酸涨,整个人提不起力气的头晕没精神。
朝光不傻,一连半个月如此,癸水又迟迟不来,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于是请来医者诊脉。医者诊了半天,又问了朝光一些症状,眼露喜色,却还是严谨的告知朝光:“妇人有妊,三月才可确认。”
孩子?朝光的手不觉按上小腹,她忽然觉得有些忐忑,新生的婴儿过于脆弱,毫无抵抗这个残酷世界的力量,朝光害怕自己无法保护这个孩子,不能永远拥有打破问题的能力,有朝一日被迫抛弃他。
生命时时充满选择,她必须强大,才能守护自己的家园。她爱这个孩子,想保护他,让他生活在一片宁静而非战火之中。
医者走的时候,恰逢姬旦带着一盘竹简奏文来与朝光议事,他注意到了医者的身影,与朝光相互见礼后,关切的问道:“嫂嫂是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哥哥回来?”
朝光想了想,“无妨,过两日我会去见他,他忙着练兵,还是不要打扰他了。”说着,拿起姬旦放在面前的竹简中的一卷,拆开封泥,一边展一边问道:“姬发让你联络各地诸侯,收到回信了吗?”
“南鄂那边,老伯候与独子鄂顺接连殒命朝歌,群龙无首,二百诸侯,有一部分已经随东伯侯起兵。剩余诸国,有愿随我们起兵的,但只是少数,更多的是在观望。”姬旦答道。
朝光一目十行读完手中奏报,眉头紧蹙,“东伯候大军困于冀州城?”姬旦解释道:“东伯侯与南鄂几路诸侯起兵十五万,但冀州城高壁厚,又有妇娍将军坐镇。”
“妇娍将军?你是说,子娍?”
朝光一时有些愣了,殷商女官,多冠以“妇”、“守”头衔,但子娍家族受累,又怎么会忽然出任女官。姜文焕起兵十五万,为子娍所拦截?这,这?朝光一时思绪如麻。
“带上文书,我们去找姬发。”朝光站了起来。
军营此去也不过数十里,并不遥远。姬旦为朝光驭,轺车轻便,他们到时,姬发正在与众将士商议起兵事宜,朝光走到姬发身边,姬发伸臂环在她肩后,“你怎么来了?”
姬旦将竹简奉上,传阅众将,殷郊最先皱眉,他看向朝光,“姜文焕和子娍打起来了?赢煊现在镇守冀州?”
看完竹简,众将面面相觑,姜文焕、子娍以及冀州守将赢煊,都是他们曾经同袍浴血的战友,同室操戈,众人难免心生感伤。就连姬发,也陷入了沉思。
吕公望见状,以眼神示意周记,众将陆陆续续离开大帐,情绪都有些低落。一时大帐中,只剩下了姬发、殷郊与朝光三人,殷郊看了一眼朝光,问道:“子姳,是怎么死的?”
这是一直困扰在殷郊心头的问题,殷寿连他这个亲生儿子的头都能砍,区区两支子族,诛灭又何妨。到底同是殷商血脉,又并肩作战多年,殷郊对女族旅的武士们,心怀尊重。
“她受了很重的伤,请我帮她,我把毒药喂给了她,是我杀了她。”朝光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姬发打断,“好了,不要说了。”他将朝光揽入怀中,对殷郊道:“她们两支均被屠戮,崇应彪救了她们,营救你的时候,子姳被流矢射中。”
“崇应彪?”殷郊冷笑一声,“他会那么好心?”
“好了,殷郊,不要说了。”殷郊不知情,姬发不想在朝光面前提起崇应彪,更不想让朝光去回忆杀死子姳的事情,他见朝光面色苍白,拉起朝光,就往外面走。
七月炎热,太阳毒辣,出了大帐,一片光秃秃的阳光滚烫,阵阵热浪迎面而来,刺眼的金光晃得朝光眼前一阵发白,姬发的步伐忽然变得很快,朝光觉得自己要跟不上了,她不得不停下来,拽住姬发的胳膊,“姬发,你走慢点,我走不动了。”
姬发回过头,发现朝光面色惨白,大颗汗珠从她脸颊滚落,姬发一把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你怎么了?”朝光站稳了身子,扶着姬发的手臂,“可能是没吃东西,有点头晕。”
“天气太热了吃不下东西?”姬发问道,朝光没有回答,姬发蹲下身子,将后背伸向朝光,朝光俯到姬发背上,他的背宽厚结实,一股安全感迎面而来,宽慰了朝光因为恐惧而焦虑的心灵。朝光搂住姬发的脖子,将脸贴在他背上,“嗯”了一声。
姬发背着朝光,走出了大营,来到东面一片林荫,这是一片青梅林,绿茵茵的梅子挂满枝头,鲜翠欲滴,他找了个地方,将朝光放下来,“我去找梅林的主人,你在这里等等我。”
朝光坐在树下,那种晕眩的感觉逐渐过去,望着头顶诱人的梅子,她的口腔不断分泌出唾液,酸涩的梅子在唇齿间爆开,刺激麻木的味蕾,仅仅是想想,朝光都觉得有食欲。
没过一会儿,姬发就跑了回来,看着眼巴巴盯着枝头梅子的朝光,他忽然笑了,朝朝光伸出手,偏头道:“想不想摘?”朝光眼中一亮,用力点了点头。
姬发蹲下身子,将朝光架在脖子上,站了起来,陡然一下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朝光‘哇’了一声。姬发握住她一只手,作为支撑,让她伸出另一只手去够枝头梅子。
梅子在枝头十分倔强,朝光废了好大力气才揪了两个下来,她拿起一个,在身上擦了擦,塞到姬发嘴里,姬发咬了一口,五官扭曲成一团。朝光又塞了一个到自己嘴里,刺激的酸涩味在舌尖炸开,一直以来积郁在脑海中的沉闷顷刻间消失不见。
一两个不够,朝光又摘了许多,兜在衣襟里,姬发将她放下来,朝光坐在树下,不住将梅子自己往嘴里塞,她丢给姬发几个,全被他攥在了手里。
“不酸吗?”姬发看了一眼手里的梅子,见朝光吃的那么开心,他有一瞬以为方才那酸涩,不过是他运气不好吃到了一个酸的。朝光盈盈一笑,“酸的才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