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出生的徐云英觉得自己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
祖父是这一带有名的读书人,学问气度皆佳,憎恨官场黑暗、政府无能,辞官归乡,买田置业,成为宛溪村最大的地主老爷。
父亲作为长子,幼承庭训,恭谨孝顺,结婚后一直与父母同住,生两子一女,家里有田有屋,和谐慈爱,对佃农、佣人多有爱护,美名远扬。
母亲是县中祭酒老爷的次女,温柔和顺,操持家务、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样样周到有礼。对三十六岁才生下的小女儿徐云英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掉了,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送到她面前,宠溺异常。
徐云英由祖父启蒙,识字读书,聪颖伶俐,祖父曾说可惜她不是男儿,不然肯定能科举出仕、光宗耀祖。
徐云英喜欢听戏,父母除了节日会请戏班子到村里演出之外,还从县里另请了一个伶人,每隔几天就派马车把她接到宅子来,亲自指点徐云英的身段、唱腔。
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徐云英无忧无虑、性格爽朗,屋里屋外、田间地头,到处都洒下她响亮美妙的哼唱、清脆欢乐的笑声。
可是,从1937年七月之后,家里的气氛就发生了变化。
祖父整日里长吁短叹,拿着报纸望着书房外的竹林潸然泪下:“华夏受辱,我辈无能啊……”
父母行事也变得小
心翼翼,时不时派人往县里打听消息,就怕战火蔓延到这一片平静的土地。
1938年初,徐云英的表哥桂明康匆匆从长沙赶回,家中爆发了一场战争。
桂明康家在县城。桂父继承了世代相传的中药铺子,制药手艺远近闻名。一味“桂枝茯苓丸”活血化瘀,主治妇科疾病,疗效极好。
桂明康的母亲是县中祭酒老爷的长女,徐云英母亲的姐姐,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早早就替桂明康、徐云英订下了亲事。
桂明康在湖南长沙读书,上的是洋学堂,见识自然与众不同。他脱下身上的学生装,换上土布葛衣,跪在地上给父母磕头。
“儿子不孝,需为国赴命。请允我退学,参军抗日。”
桂父只有他一个儿子,一听这话,怒而起身,抓起手边的瓷碗砸了过去。
“哐呲——”
茶碗落在桂明康面前的青砖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一块瓷片飞起,正划过桂明康的眉毛之上,一道浅浅的血痕顿时现出。
桂明康没有吭声,只觉得左边眉骨火辣辣的。父亲盛怒之下,他不敢抬手、亦不敢抬头。
“我只有你一个儿子!自古征兵亦有独子不上战场的规矩,眼下局势不明,哪里就需要你去赴死!”
桂明康低头不语,但他后背、颈脖挺直,显然心意已决。
桂母在一旁柔声相劝:“先不着急发火,明康在长沙收到的消息比我们多,先听听他的想法吧。”
桂父气恨恨坐下,抬手发现茶碗已经被砸碎,气得瞪了旁边的佣人一眼:“还不赶紧收拾收拾,换杯新茶了?”
等到热茶入肚,桂父的怒气渐渐平息了一些,他长叹一声,问道:“明康,你才十八岁,还未成家立业。父母高堂在上,血脉传承任务未完成,就这样参军打仗,不孝啊!”
桂明康沉吟良久,道:“父亲,国家蒙难,若人人窝在家中,谁来抵抗日寇侵略?我在省城读书,报纸上的新闻、评论、通讯到处都在写日寇暴敌兽行、以杀人为乐。再不阻挡,湘省也会遭到践踏!抗日战争想要胜利,拼的就是人力、财力、军火力,现在学校到处都在呼吁参战,我也要响应。”
桂父哆嗦着将瓷碗放回桌面,整个人像老了十岁:“明康,爹可以尽散家财,捐赠给前方抗战军队。但是……你是独子,不能参战。”
桂明康抬起头,仰望着坐在椅中的父母,眼中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华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难,我不能坐视不管。看到报纸上说日寇将抗战军士杀人开膛、填以稻草,淋上汽油,烧成焦尸,我这心中有一团火,快要把我烧成灰烬。我要呐喊,我要战斗,若不让我去,我会疯掉!”
“您知道吗?去年12月13日晨,日军攻入南京城,开始长达四十多天的南京大屠杀。机枪射杀、集体活埋、铅丝捆扎
、乱刀砍戮,手段极其残忍,死亡人数几十万,惨绝人寰!惨绝人寰!”
“南京已经失守,长沙还会远吗?”
昏暗的中堂,阴冷的风吹来,令人后背发寒。
满室寂然。
桂母浑身颤抖,满脸是泪,问道:“会,会打到我们这里来吗?”
桂明康不忍心面对这样的母亲,但他正值热血沸腾的年龄,不愿欺瞒:“会!日寇长趋直下,国军节节败退。再不集体抗日,迟早会打到这里来。”
桂母穿着厚厚的棉裙,头上戴着绣花的锦缎抹额,脚上棉鞋镶了一圈兔毛,她仰头看着头顶房梁上挂着的红璎珞八宝灯,嘴里喃喃道:“观音菩萨啊,我们桂家几代积攒下来的家业,就要这样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