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震望着青龙跑走的背影,微微弯起唇角,却拧着眉,心事重重走到乾秦多年未归的居所,见里面亮着灯,敲了敲门,叫了声“父亲”,便径自推门进去。
乾秦换了身衣裳,是柜子里找到的曾经洗旧的白袍,许是瘦了太多,白袍不再合身,显得格外宽大。白袍里裹着的人,面容清癯,神色憔悴,眉宇间染着浅淡的哀意,此刻正默不作声盘腿坐在榻上,转头瞧见来人,眼里多了几分活人的神采。
看见父亲换回白衣,面色沉静,似是回到从前,乾震不由得一怔。
“怎么?”乾秦笑问。
乾震莫名有些窘迫,张了张口,却也没答话,安静地走到榻前,脱了靴子盘腿坐到父亲对面,轻声问:“您的伤……”
“无妨。”乾秦依旧淡笑。
“父亲,为何白云出岫会输给苦海自渡?”乾震抬眼。
乾秦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哼笑一声,自嘲道:“因为白云出岫是为父自创,而苦海自渡是一云游高僧毕生绝学。你爹的微末功夫,哪儿能和人家得道之人比?”
“那为何……?”
“为何我不练最强的苦海自渡?”乾秦打断他,笑叹,“英雄难过美人关。”
乾震微微一怔,失笑道:“娘亲?”
乾秦颔首,笑容却带着涩意,“你娘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他微微垂眸,想起往事,又是一声叹息,心里埋藏多年的那根针,破土而出。
叶宴白,一个名门正派的大小姐,虽身子孱弱不宜习武,却温柔通透,饱读诗书与武功秘笈,是出名的才女,样貌又好,引得无数世家子弟爱慕,却偏偏相中了他这个被师父捡来的孤儿。
两人日久生情,托她学识渊博的福,他受她点拨,又天赋异禀,练功勤勉,武学进益突飞猛进,几近超越师父,终是招来同门嫉恨与师父猜疑,踩进圈套声名被污,百口莫辩逐出师门,她自始至终信他,不齿同门卑劣行径,与父兄师门决裂,毅然决然同他私奔浪迹天涯去,至死不悔。
他经常在想,如果命运的结局就停留在那里,该有多好。
她是他半生仰望天上飘着的最纯粹干净的白云,是以宗门命名为白云宗。
白云宗创立三年后,羽翼未丰,被无数大门小派组成的武林正道围剿,险遭灭顶之灾,他与石秋风并肩杀了三天三夜,几乎变成血人,敌人如同海潮奔涌不绝,终是力竭重伤,被踩进泥水里羞辱,屠刀悬于颈上。
他听见两岁大的小乾震撕心裂肺地哭。
看见她跪倒在正道群豪面前,磕头求他们放过白云宗。
泥水弄脏了白色衣裳。
他目眦欲裂,没挣扎几下便被刀柄敲昏,彻底没了意识。
再次见到她,是七日七夜后。
那天雨下得很大,她依旧穿着白色衣裳,身上湿漉漉的,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走进死牢半跪在意识混沌的他身边,扶起他,俯身轻轻抱住他的头,有什么冰凉又滚烫的液体砸在他脸上,模糊不清的视野里,他隐约看见她衣领和袖口里掩着青的红的瘀伤。
她笑着说:师兄,我们带阿震回家了。
如此温暖的话,却让他如堕冰窟,全身都在发抖,抖得睁不开眼,说不出话。
两年后,他练成白云出岫,独自下山,凭着记忆找上当年那些大门小派,将欺负过她的当事人折磨至死,拆其白骨做扇,并以满天刀雨灭其满门,一战成名,乾秦也成了可令小儿止啼的大魔头。
中原武林由此元气大伤,门派凋零,未参与两年前那一战的唐家、容家、夏侯家、司徒家幸免于难,与易家试剑山庄、杨牧成刚创立不久的书剑门,一跃成为正道武林的中流砥柱。
云游僧人得知隐情,千里跋涉寻到杀人入魔的他,以绝学《苦海自渡》相赠,道他妻子天资聪颖,虽无法习练此功法,观之却可心境澄明,去除红尘杂念,于苦海中自渡,得自在心。
他接过秘籍,红了眼圈,暂放屠刀,快马加鞭赶回宗门,却终是迟了。
本就郁结成疾、身体虚弱的她,得知向来身正影直、侠肝义胆的他因她而一念成魔,满手鲜血,害死数不清的无辜性命,走上不归路,心神俱摧,留下书信一封,服毒自尽,渡过苦海,望以己之死换他回头。
他最后见到她的那夜,同两年前一样,大雨磅礴。
小乾震在屋里被哄睡下,她立在檐下等他,一身素白衣裳。
换他浑身湿透,奔向她,将她的头轻轻抱住,按在自己胸膛前。
她轻轻地抱住他,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再也没醒来。
那封绝笔信写着,至死终不悔,望君勿自责,望君还本心,往事尽埋葬……让阿震一无所知地长大成人,即便身在黑道,亦要心向光明,做个顶天立地、侠肝义胆好儿郎。
他在她坟前,在大雨中枯坐一天一夜,木然翻看《苦海自渡》,只觉荒唐,仰天大笑,无声泪流,双肩塌下,生了第一根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