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的留守护卫借机出逃,在大高玄观后山桃林中找到了前辈的骨灰坛子和随葬兵刃,悲愤填膺。
待众人心绪稍微平复,陈指挥使道:“去年,今上初主紫禁城后不久,我与先端王府护卫头目较量了一场。”
丁小六忙问:“如何?”
陈老头微笑。丁小六得意的哼了一声。老陈接着说:“因咱们素日皆隐于暗处,如今是他们的人明护、咱们的人暗护。前前后后多人劝说今上将两组护卫混编一处。他们人少,恐怕被咱们吞了,不愿意;咱们因独认得老圣人一个,且上头有位老神仙,也不愿意。皇帝不得闲过问许多,遂混着,直混了这么一年。”
丁小六抱臂思忖道:“名单可给他看过?”
“连先帝都没看过。”
丁小六吐气:“先帝果真是个太子。今上也没问?”
“有人提醒过他,他喊我去问。老神仙明摆着不认他。故此我说名单必有,只是微臣也不知存在何处。杂事一多,他便忘了。”
丁小六摇头:“今上和先帝一样,坐着龙椅当王爷。如此倒给了大伙儿一个选择的机会。陈师伯,今上不信任咱们,也不信任你。多干几年,你还得跟那些明卫勾心斗角。何苦来。咱们辞职吧。干着这一行竟都不能成亲,我已有喜欢的姑娘了。”乃咬牙道,“我父亲离世竟没给半点消息。纵然是宫中太监嬷嬷没了爹娘,都能请个假回去烧两张纸。”
陈指挥使闭了眼,无声轻叹。当年他接此职时,前任告诉他:当检校宫禁内卫务必断绝私情,无父母无妻儿,心中唯存皇帝一件事。但留半点私念,必成大错。丁小六走了几年绿林,最麻烦的不是他是否忠心,而是他已将自己当作寻常人。
偏又听一位护卫喃喃道:“我竟记不得父母的模样了。”
丁小六道:“卷宗档案如今都运到了……‘盗墓贼’们那儿。回头查查兄弟们的来历。若家中血脉昌盛——像我家有四兄弟,母亲跟前不乏儿孙照看,倒罢了。若有是独子的,终究得奉养父母天年。”他皱眉道,“只是朝廷前阵子派人查了咱们族里,误以为有个什么‘护国道观’,咱们都当道士去了。如若返家,必惹得姓魏的姓涂的追查。或是——”
众人屏息凝神。
半晌丁小六道:“或是寻座道观修缮一番,咱们……嘶……”
有个年轻护卫催促道:“丁六哥想到了什么主意?”
丁小六又想了会子才说:“我朝太祖爷兵起江南。开国重臣不论文武皆以金陵、姑苏两地居多。我想着,就往此二地寻一处深山密林,悄悄修座大观,雇绿林专业熟手做旧。咱们全都去里头当道士。将——”他朝桃林中张望几眼,“前辈尸骨悉数安棺入葬。安定个月,我回家探亲。就说,观中派我出门采买东西,我思亲心切偷偷溜回来一趟。那道观的名字就叫三清观。如若叫护国观,皇帝必定起心思。观内修衣冠冢一座,立华碑而无字,道士每日以香烛祭拜。传闻太祖爷最爱的姑娘为了救他尸骨无存。嗯,那观名还是改叫思真观好了。”
年轻想象力丰富,另一个护卫接口道:“‘真’便是姑娘芳名。因护卫来迟才没救下她。太祖爷悔恨终身,择亲兵之后最优者送去替她守墓。”
丁小六连连点头,再接:“道观便修在太祖爷与她私会之处。额,不行,谁私会于深山呢?”
再一位道:“殒命之处吧。”
“好!”
几个人编着故事,无形中将此事给定了个大略。大伙儿自打进了太清府当小道士,数十年遥忆双亲。陈老爷子长叹:拐个弯儿与亲人再见之念头已无人能阻。
说了半日,丁小六终于问道:“陈师伯,您老看呢?”
老陈摆摆手:“你们自己决断吧。”思忖片刻又说,“丁六你随我来。”转身便走。
丁小六眨眨眼,跟与自己熟识的两位兄弟互视,转身跟上。那两个年轻护卫早都被他带得随性大胆,屏息凝神跟上去。又有几位好奇者也加入其中。
陈指挥使走入桃林深处,伫立良久,问道:“检校宫禁内卫,你知道多少。”
哪怕他早个三天询问,丁小六知道的都并不比同僚多。然而三天前张子非等人已经拷贝出了玉清宫全部档案。丁小六皱了会子眉头,轻声道:“卑职自打七岁进太清府,十一岁进上清观,十八入宫当差。只长耳朵不长嘴,从没过问什么消息——纵然想问也没人会告诉卑职。”老爷子才刚点了半下头,丁小六话锋一转,“只是——”
“嗯?”
“前几年被人哄骗去行走江湖,在道上听到过些许,不知真假。”
陈指挥使倒吸一口凉气:紫禁城地图详尽精确,难保外头使什么法子得了大内护卫的消息去。“你说。”
“检校宫禁内卫人数约在四百二十人上下。当中三百六十人护卫天子,顺带护一护皇子、皇孙。六十人属于机动人手,早先跟在总领身边。绿林中不知道当任总领名叫什么,然而他们知道官职叫总领。曾有一任姓海名鸿。”
陈老头大惊:“从那时候便已经……我还当是近年绿林猖獗之后才……”半晌才说,“那便是正阳之前的玉清宫主持,海鸿道长。”
丁小六轻叹:“如此说来,他也埋在咱们脚下。”
老陈沉思许久。“还有么。”
丁小六垂头:“外头说都是从小太监当中挑选、训练的,训完后要亲手杀干净自己全家,为的是无根无情。另一种说法,挑选身体强壮的武官族中子弟,阉了训练。最后同训练的兄弟两两组成搭档。本以为是打群架,谁知是互相残杀。活下来的才能做护卫。”
“胡扯。”
“大内护卫当中有一名叛徒,朝廷追杀许久愣是让他给逃了。不过一听就是假的,他们说名字叫木头。”
老陈闻声色变:“木头?”
“该不会是真的吧。谁叫这名儿啊。”
老陈嗐声。“谐音确是木头,然并非叛徒,亦被格杀当场。”默然片刻,“这个木头,还有什么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