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六十万邺都军由大长公主亲征,浩浩荡荡越过三州,讨伐僭越称帝的钱贼,一时间,海内震动,无论正将精力投于何事的诸侯,都分神关注起这场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大战。
邺都军胜,则大长公主权势登极,邺都军败,则钱氏二分天下。
无论这场大战最后的赢家是谁,作为输家,权势极于一时的大长公主,抑或是四世三公的钱氏,都将重重摔落,湮灭在历史中。
“大长公主胜,则钱氏不可复存,大长公主败,则梁室不可复兴——听起来天子还挺赚,不管谁赢了,都不影响他当皇帝。”帷帐中,汇聚了天南地北关注的大长公主就坐在小几前,懒懒地翻着从外州传来的情报。
如果有人注意她手中写有情报的纸,必然会发出一声惊叹:
那纸张细腻绵软,着墨均匀,轻薄便携,就像是天上的云朵扯下来做的一样,平日里王公世族常用的与之一比,简直像是拿来擦手的下等货。
稍有见识些的人见了,便会知道,这正是大长公主府秘制专卖的邺都纸,一经推出,就得到海内王公疯狂追捧,供不应求。
自这种纸出世后,那才是真正的“邺都纸贵”,谁家设宴作诗拿不出几张邺都纸的,那是要被人耻笑寒酸的。
但放在楚凤临的手里,却能敞开来用。
“战局未定,海内人心浮动也是常有的。”已名传大半个大梁的传奇女官俯下身,将刚沏好的茶放在羊毛毡上,小心地避开周围凌乱的图纸,用一种柔软又冷酷的语气说道,“这些见异思迁的老狗,等平定钱贼后,定要让他们好看!”
崭新的人生完全由大长公主赐予,将对未来全部的展望都押注在大长公主这一侧的女官心里,所有朝秦暮楚、不能坚定支持主公的,全都没有活着的必要。
楚凤临翻着图纸,微妙地笑了一下,“天子已经十八岁,是可以临朝亲政的年纪了,这一仗要是输了,嚷嚷着要我还政天子的人可就数不清了。”
有些人旗帜鲜明地反钱贼,却并非大长公主府的拥趸,而是想借四百年梁祚实现自己的抱负——客观来说,也就是楚凤临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挟天子以令诸侯。
“如果没有主公,哪还有什么梁祚存续,他又怎么可能还是大梁天子?”朝露语气冰冷,“现在邺都三州富足平定了,他倒是心思浮动想摘桃子了,想得真美。”
朝露说的又是另一回事——少年人总有一种意气风发,觉得大事交给自己,没什么办不成的,无非是老家伙们恋栈权势不肯让位罢了。
“别这么说,天子还是个好孩子。”楚凤临漫不经心地笑了,虽然在制止朝露,但语气轻慢,分明没什么较真的意味,反倒像是对这大不敬之言的纵容,“只要好好教,总是能懂事的。”
朝露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禄州那边的粮草来了多少?”
“来了一半,剩下的都在路上,大军赶到前应该来得及送来。”
朝露说着,顿了一下,“主公如此信重,那个陆棠梨真的值得吗?旋州陆氏抱着钱氏的大腿这么多年,现在更是蠢蠢欲动,万一陆棠梨倒戈钱贼该怎么办?”
朝露一向很不服气,那个陆棠梨看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为何主公特地将之点出来,不惜得罪旋州陆氏,甚至还委以一州刺史的重任——这可是空降诸侯了。
虽然吧,这几年陆棠梨的表现,也让朝露承认对方的本事,但这么大的手笔施恩下去,陆棠梨竟然没有感恩戴德,反倒怀有异心,对邺都的示好视而不见,这足够让朝露生气了。
朝露越想越不值,“主公,陆棠梨毕竟是陆家人,这世上有几个人会和自己的本家分道扬镳的?我们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作为主公,楚凤临对手下一向宽和,对排场、面子并没有过多的讲究,朝露的行径在旁人看来或许过于放肆,但并不出格。
她微微颔首,算是同意朝露的前半句话,“正因宗族难舍,才到了要她抉择的时候。等陆棠梨与陆氏划清界限,不是孤的人,也只能算孤的人了。”
陆棠梨以女身逐鹿,从上任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打上了重重的大长公主系烙印,只要陆氏的印记抹去,无论陆棠梨怎么想,在外人看来便天然是大长公主的拥趸。
楚凤临需要做的,就是在这次剿灭钱贼的中原大战中做一个推手,让陆氏坚定地站在钱氏那一侧,头也不回地与陆棠梨分道扬镳,彻底决裂。
“陆棠梨真的能那么坚定地与陆氏划清界限吗?”朝露很是怀疑。
——这种情况下,难道不是跟着宗族一起倒戈更可能吗?
“她是个聪明人。”楚凤临轻声说道,“她知道谁才会是最后的赢家的。”
十月底,禄州军押送粮草进入战区。
人畜粪便的气味与篝火炊烟混杂在一起,在飒飒的秋风里吹开。尽管禄州军一向治军严格,安营有序,这么多人聚在临时营寨里,终究不如城中爽便。
陆五娘眉头紧锁,显然对这气味难以忍受,匆匆走进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