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禄州刺史府。
“四姐,这次去邺都,有两件事必须要留意。”陆棠梨坐在书桌后,手中毫管微微抖动,一边写着公文,一边对着书桌前的女子说道,“第一件是这次出兵钱贼,禄州所出兵马与粮草的数量。这两年我们赚的太多,到底是露了财,别给人当大户宰了。”
就在一个月前,出身于大梁顶级世家,四世三公的钱氏公然僭越称帝,邺都火速发下檄文怒斥钱贼,号召天下诸侯讨贼。
陆棠梨如今作为禄州刺史,算得上是一方小诸侯,也收到了大长公主的诏书,决定派遣自己的族姐陆五娘,前往邺都共商讨贼事。
“还有一件是科举,你去邺都的时候探探底,看看楚凤临到底是怎么组织的,等你回来,我们也开科取士。”
陆五娘跟了她三年,对陆棠梨很是信服,郑重应下。
但陆五娘应完,顿了一下,“主公,我有一事不明……这次钱贼僭越称帝,应附者众多,声势浩大,连旋州本家那边都被说动,为何主公连犹豫也无,第一时间就决定响应邺都那边的讨贼檄文?”
这个问题让陆棠梨的笔尖顿了一下。
她微微抬头。
六年前尚是未及笄少女的陆棠梨,如今已至桃李年华,心智成熟,比六年前更有决断。
这六年里,她并未成亲出嫁,反而阴差阳错迈进朝堂,如今已是一州刺史,一方诸侯,堪称大权在握。
——仅仅就在几年前,她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会有这么一天。
六年前,楚凤临除去意图废帝新立的大将军孙缪,在越家的支持下受封大长公主,陆棠梨派人刺杀未成,回到越家后,被族老好一通埋怨。
从陆棠梨展露出敏锐的政治嗅觉与决断后,她的祖父力排众议,给予了她和族中男性子弟同等的学习机会,而陆棠梨也一直没有辜负这份栽培,直到她在楚凤临这件事上栽了个跟头,才有机会体验比她诸位族兄更严峻数倍的惩罚与质疑。
她从前的成果似乎立刻全部被抹去,族老异口同声,认定她作为女娃,天生就不适合投身天下大事,还是赶紧塞回阁中绣绣花吧。
陆棠梨并不太意外。
从她意识到人从出生起就因为性别而划分为适合与不适合做某事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自己只能胜利,不能失败。
她的容错率远比她的族兄们更低。
但性情不允许她缩回闺阁,被当作父兄或者丈夫的附属品,更何况,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在邺都的决策有错谬。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只是失败了而已。
虽然看起来性子冷清,也确实物欲寡淡,对名利都不太看重,但陆棠梨却并不是一次打击就会心灰意冷的人,倒不如说这次打击非常难得地激起了她的胜负欲。
如果说原先涉足政治,只是出于在家族博取地位的需求,那么如今她的目的更明确,也更主动。
她只是不想输。
在族老排斥、重重受阻的情况下,陆棠梨抓住几次机会,成功翻身,很快又获得了威信,起码她涉足政治与家族大事,没有人能公开劝退她了。
然而六年前的马失前蹄终究还是给她的声望带来了影响,一次失败打破了她从小营造的“不会失败”光环,让人意识到她其实也是会输的凡人,原先畏惧她而三缄其口的,偶尔也敢对她指手画脚了。
也许是因为这六年里,楚凤临渐渐掌权,肉眼可见的政治态度强势、手腕过人、魄力十足,让邺都转眼重新强大富饶了起来,她的族兄们意识到女人也是可以光明正大出将入相的,而非他们以为的那样,即使再有才华也只能隐于幕后,让父兄成就功业。
这个新的发现,让陆棠梨的族兄们重新审视起陆棠梨。
原先他们以为陆棠梨再怎么优秀也不过是个女人,即使往后留在家里做个智囊,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封侯拜相,只能隐于幕后。那样的话,她对于族兄们来说就是个免费好用,且还绝不会背叛的工具人——除了陆氏,还有谁会信任她?还有谁会让陆棠梨一个女人参与这种朝堂大事?
陆棠梨智计过人,让陆氏频频受益,最后占便宜的还不是他们?陆棠梨没法公开向朝廷请功的事迹,他们完全可以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基于这种现实,族兄们对陆棠梨态度一直很不错,甚至有点讨好,希望讨她高兴了,能作为那个被她选中摘桃子的人。
然而楚凤临让他们看见了另一种可能。
大长公主何止是出尽风头?她简直是独占风骚!
刚受封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她是越家的傀儡,然而两三年下来,她又是开科取士,又是均田给民,新政如流水,如今谁还记得曾经的轻视?越家早已成了她手中最好用的那把刀。
楚凤临的每一分功绩,都是她自己的,没有人可以摘她的桃子。
不过三年,她就已经从“大长公主”变成了“太尉”,成为了政治体制内被正式承认的存在了。
眼看着楚凤临早晚能爬到大梁官制的金字塔顶,陆棠梨的族兄们看她的目光,便渐渐不警惕了起来。
她不再是工具人,终于成为了他们的对手。他们害怕有朝一日,这位曾经只会被他们摘桃子的族妹真的封侯拜相,占用家族的政治资源,抢夺他们的机会。
当然,对于陆棠梨来说,无论是族老的针对还是族兄的小动作,都不算什么无法解决的困难,她从前能弹压,如今就更能应对。
然而,能应付,不代表陆棠梨喜欢受到性别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