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为首军士一声号令,当着乌衣巷众多世家子的面,一行四五十骑,浩浩荡荡,扬长而去。
只剩下轰隆的马蹄声,久久不散。
行在,一灯如豆。
“他们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书斋里传来一声怒斥,案上的物件劈里啪啦的全扫落在地上。
太后送走银甲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书斋附近,就听见这一阵响动,不由脸色一沉,“天子看来是忘了前些日子怎么惹来杀身之祸的——这祸从口出的毛病还是不长记性!喊这么大声,是生怕旁人听不见你对越家不满吗?”
她冷笑着踏入书斋,“可惜,孙缪是有人替你除去了,下一个能除去越家的’楚凤临‘还不知道身在何处呢。”
“母后……”十二岁的小皇帝见母后沉着脸色进门,满溢的怒火先被惶恐消下去一半。
嗫嚅了半晌,他终究是没忍住,“朕刚刚封赏信重越家,就有人敢对他们出手,还有越家,大张旗鼓地深夜把人头送来,编出这么离谱的借口——他们压根都没把朕这个天子当一回事!”
小皇帝心里憋屈。
“梁祚四百年,又何尝有过朕这么窝囊的天子?”他狂怒地把目光所及的所有东西扫落桌面、案头、柜面,把一切能打碎的都打个粉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个举动也得看人眼色,性命不能自主,如砧板上的鱼肉,辗转在不同的权臣手中,成为他们的政治筹码和好用的工具,一个个半点不把朕放在眼里!”
太后站在门边,望着暴怒的小皇帝将书斋狂怒地搅个天翻地覆,神色木然。
直到肉眼可见的所有陈设都已摔得粉碎,小皇帝筋疲力竭地瘫坐在藤椅上,十二三岁的孩子,竟然露出昏惨惨的苦笑,“母后,这个天子,我真的不想做了。”
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太后却连眼泪都掉下来了。
宗室没落,梁祚衰朽,就连天子也落魄至此,哪怕只是六年前,神都惊变尚未发生时,又有谁能想到今日呢?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母子抱头痛哭。
“倘若,倘若,”太后流着泪,轻轻抚着小皇帝的背脊,哽咽着,断断续续,“倘若终有一日事不可为,那我儿……就做个太平田舍翁,也未尝……不好。”
无论小皇帝如何狂怒痛哭,第二日,行在便下天子诏书,痛斥意图袭击天子行在、被越将军擒杀的孙缪旧党,并加封越乔为镇东将军。
这痛斥就像一支没有靶的箭,轻飘飘的毫无分量,不知飞向何方,显然只是没落的梁祚发下的无数张废纸之一。
然而,对于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袭击者,因着银甲军士离去前的那一句“无论姓孙还是姓陆”,而给了天下人一个半遮半掩的答案。
“我就说不要冒失,越家现在正得势,轻易招惹了没有好下场,你非要动手!”陆家,陆群怒气冲冲,“现在可算是好了,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们陆家贸然出手,不仅没能奏效,反倒惹了一身腥!”
陆棠梨静静地跪坐在案边,任陆群怒火滔天,神色不变。
劫杀没能得手,反倒让越家借此立威,有意无意阴了陆家一把,陆群作为陆氏在邺都的最重要决策者,可谓慌得六神无主,后悔不迭,一个劲地斥骂陆棠梨,想要把这个黑锅全都推在陆棠梨的身上,好把自己的责任推干净。
“都是因为你的主意,现在咱们和越家本来就僵硬的关系完全崩了!”陆群指着她怒道,“你可知道,越家那岂是吃亏的?前日你派人截杀,这两日越家就以查办孙缪乱党为由,抄掉了本家好几处商铺势力,陆氏在邺都经营了几年的大好局面,就因为你的冒进,全毁于一旦!”
陆棠梨忍住叹气的冲动。
当初做出决策的时候,她虽然是提出意见者,但也得说服陆群这个主要决策者做出决定才能执行。换句话说,当截杀计划到了实际执行这一步的时候,就已经是陆群与她的共同决策了,陆群现在把责任全都甩给她,不过是怕受旋州本家的责罚罢了。
她这位从叔,魄力与手段不见多少,但推卸责任之类的官场手段却熟练之极。
“我的责任,我自然不会推卸。”陆棠梨淡淡地说道,“从叔不必慌张,我不是做了不认的人。”
陆群给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等收拾好行李,回旋州后,我会向族老请罪。”
邺都如今是待不下去了,这已经成了越家的地盘,再待下去,天天被人找麻烦,早晚得被折腾出邺都,还不如早点收拾行囊,及时止损,趁着越家的势力还没巩固,赶紧跑路。
好在如今天下大乱,越家就算掌握了天子,也没法把手伸到旋州来,顶多是时不时发个矫诏旁敲侧击恶心一下人罢了。
“从叔也好好收拾一下吧,不日就该归家了。”陆棠梨不愿再与陆群多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陆群,“大长公主不是易与之辈,越家更不白吃亏,这一路上还有的苦呢。”
她说罢,不再去看陆群,再不顾陆群在身后哎哎地叫唤,头也不回地没入料峭春寒。
她不后悔,也不畏惧,只是遗憾。
遗憾于一个最好的遏制越家的机会就此错失,遗憾于陆氏也许终她一生都无法将羽翼伸出旋州,遗憾于她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击杀楚凤临了。
——但她又想到,最后一个遗憾,细想来,未尝不是一种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