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动作很是粗暴,千金美酒歪歪斜斜地落尽杯中,洒了半边案,她一眼也不看,仰头,一口将之喝了个干净。
越乔低着头冷着脸不说话,楚凤临看都不看他一眼,孙缪讨了个没趣,念在越家知趣的份上,自己把这茬带过,假装无事发生,转头去与其他人寒暄谈笑了。
今日来赴宴的哪一个是为了珍馐佳肴的?若非唯唯诺诺,便是心存不满,却俱都没什么反抗的资本,任孙缪谈笑风生,气氛始终沉闷无比,偌大的厅堂,竟成了孙缪的独角戏。
直到孙缪含笑说出废帝新立。
席间气氛猛地一变。
有些人能浑水摸鱼、置身事外,有些人却树大招风,必须起身反对,哪怕这会得罪孙缪。
就比如邺都朝堂的三公九卿,必须义正言辞地起身怒斥,甚至撞柱相胁。
孙缪敢提出这样的事,就做好了被反对的准备。
他决心以雷霆手段处理所有异议。
闹哄哄,血溅五步后,孙缪笑容不变,仍热情地招呼众人宴饮。
然而席间的气氛终究还是冷到了极致。
孙缪恍若无觉,轻轻拍手,唤来歌舞伎。
他笑,“这些歌舞伎本是当年在神都闲来无事调教出来的,上不得台面,在座诸位见多识广,切莫见笑。”
丝竹管弦交错,舞姬长袖招展,分外动人,然而场中却无人有心情欣赏这热闹。
气氛僵冷。
楚凤临自斟自饮,头也不抬。
任席间几度气氛变化,也都好似与她全无关系一般,看也不看一眼。
来赴宴前,她便说着“欲诛此獠,一白刃足矣”,狂得没了边,被孙缪听说,恐怕是要气得七窍生烟,然而来了这里,她不仅没稍加收敛,反倒在观察后更觉得孙缪这人太烂了,不仅配不上她的郑重以待,甚至连张狂以对都不配。
不管楚凤临和越乔来赴宴时怀着什么样的鬼胎,但从表面上来看,他俩正值越镀新丧,却还在孙缪意图废帝的节骨眼上来赴宴,服软低头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孙缪不仅没有礼贤下士、倒履相迎,反而还再三奚落羞辱两人,简直像是生怕两人不翻脸一样……
——要是越家乌合之众、全无一战之力也就罢了,可越乔再烂也是越镀亲自培养的好大儿,能在越镀去世后快速成为越家军名义上的主公,孙缪怎么也没到可以无视的地步。
除了得意忘形、心眼狭窄、自高自大外,多半脑子也不大灵光。
考虑到大梁实行的是察举制,素有“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的说法,孙缪这个大将军德不配位也很正常。
《可以理解》
楚凤临闷头喝酒。
她毫无动静,也无反应,独坐饮酒,看上去就像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然而意态豪放,莫说拘礼的贵女比不上,就连久经沙场的将军也没有这样的姿态。
席间人不自觉默默看她一举一动。
孙缪独角戏唱着唱着也觉得乏味,顺势看向楚凤临。
权势是最能改变人的东西。
孙缪自成为大将军以来,总觉得处处掣肘,直到今日方觉随心所欲的畅快,便忍不住想要更进一步,在场人不说话,他便把矛头重新指向越家。
“差点忘了,”孙缪合掌,望向楚凤临,笑容戏谑,“论起调教歌舞伎,在座中翁主若称第二,怕是无人敢夺魁,缪今日算是班门弄斧了,实在可叹。”
楚凤临不搭理他,孙缪也不恼,自顾自说道,“幸而缪这些歌舞伎也算有门压箱底的手艺,今日翁主在座,拿出来献丑。”
他说罢,拍了拍手,侍从捧着个长长的匣子上来,掀开盖子,从中取出一把三尺青锋,鞘上纹饰古朴,刻有篆书“斩白蛇”三个字。
长剑显露于人前,便引起一阵骚动。
“斩白蛇”是大梁高祖建业时的典故,寓意大梁龙兴、天命所归,这把名为“斩白蛇”的宝剑,自铸成之日起,便有着远超三尺青锋本身的寓意,为历代大梁天子佩剑,此时却在孙缪的手里,在这个场合拿出来。
“这把宝剑乃是四百余年前高祖命欧氏后人锻造而成,想必各位也都知道,正是名剑‘斩白蛇’,前些日子,今上体恤缪多年忠心事君,虽无功劳,其苦可恤,故而将这把剑借予缪观玩。”孙缪神态自若,浑似不在意般笑道。
“正巧今日群贤毕至,连翁主也赏光赴宴,缪便请诸位共赏。”
他说着,招来其中一舞姬,当着众人的面,将斩白蛇交予舞姬,吩咐,“你素来在我面前自夸,不是闺中脂粉客,不爱菱纱却弄刀,今日诸位贵客都在,且允你剑舞一曲,以壮声势。”
在场众人眼睁睁看着孙缪将斩白蛇放在舞姬的手里,伴着乐伎歌姬奏响的一首闺怨诗,绵绵地剑舞。
一时之间,即使对大梁宗室早无敬畏之心,也终究怫然。
堂堂天子的佩剑,就这么被交到舞姬的手里,以剑舞取悦宾客,这其中的轻蔑与作践,哪是孙缪轻飘飘的言语所能掩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