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缪这么做,就是一边要废帝,一边还要连大梁宗室四百年的辉煌一起踩在泥里。
哪怕不少人早已各怀心思,对废帝事也打算静观其变,但终究还是自认梁臣,孙缪所为,实在太过、太过!
然而始作俑者不仅不能感受到这份隐忍的公愤,反倒言笑晏晏,朝楚凤临笑,“班门弄斧,翁主本是此道大家,更何况越将军府上也颇多名伎,权当玩乐。”
恨不得直说“你夫君死在家伎怀里,丢不丢人”了。
面上豪爽戏谑,腹中恶意藏奸,几番刁难。
“砰——”
杯盏重重地摔落在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孙缪的言语一滞。
楚凤临头也没有抬一下,伸手拿起酒坛,重重地放在面前,持箸击坛,竟然伴着丝竹之声唱了起来,无歌姬之柔婉,却如金戈铿锵,慷慨激昂,一首闺怨诗,却给她唱出了金戈铁马之感。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月生辉,光辉普照,这世上竟有这种人,败德叛道!何时能复旧岁?岂不令我顾念。
“叮啷——”
仿佛不知道众人都在看她,又或者并不在乎,袨服华妆的贵女猛地提起酒坛,以全然非淑女的姿态,直接将残酒灌入口中,抖落个干净,往地上猛地一掷。
酒坛碎裂满地。
痛饮狂歌,声震寰宇。
像是被鬼神在冥冥间摄住魂魄,无人敢惊扰。
一室鸦雀无声。
酒气上行,令两颊绯红如朱霞,楚凤临眼神也似迷离,竟支着身子,从位置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下来,挤开不知所措的舞姬,从后者手中一把夺过名剑,不甚熟练地挽了个剑花,竟就着不敢停的丝竹之声,当众舞起剑来,陆离顿挫,与歌声相应。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月生辉,起于东方,这世上竟有这种人,道德沦丧。何时能复旧岁?使我长忧难忘。
邶风日月,乐府填曲,本是弃妇怨诉之歌,然而由她唱出,却声声像是高声斥骂,句句落在孙缪的身上。
道德沦丧!忘恩负义!
剑光烛光,月光酒光,交相映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于是座中杯酒滴露,尽皆有慷慨铿锵之意。
无人质疑她翁主之身却作优伶之舞,更无人挑拣她姿态锋锐不若舞姬美观,满座寂然无哗,只为她身上那抹不去、数不尽、遮不住的英雄气。
一曲歌罢,笙管渐歇,唯有楚凤临一人歌声尚存,剑光飞舞,又似新篇,“平时袖手谈心性,可叹——”
仿佛紫电清霜自九天而降,那一刹剑光锋锐冷肃,划过杯盏珠帘,无可躲逃地落下。
“噗呲——”
皮开肉绽,血水飞溅。
在一片可怕的寂静里,名剑飞过小半个厅堂,以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式,落在此间主人、当朝权臣的身上,将孙缪扎个对穿。
血水从案下快速地涌出,而这个方才还意气风发的权贵,双目圆瞪,眼珠几欲脱眶,显然绝没有想象到这个结局,却已再没声息了。
满室寂然。
就连一心效忠、指望攀附着鸡犬升天的孙缪党羽,也像是不会说话了一般,静静的,没有半点为旧主张目的意思。
楚凤临踏着这几乎骇人的寂静,几步并作一步,用力抽出斩白蛇,手一甩,抖了个剑花,白刃翻转着落下,立在地上,摇晃了两下,便立稳了,其上沾染的血飘飘扬扬落下,洒了一地。
寒光照眼。
而她像是混不将自己骇人听闻的行止当一回事似的,随手拾起案上的空盏,歪歪斜斜倒了半杯,往先前在孙缪意图废帝时撞柱相胁的公卿案前一泼,喟叹一声。
然后,仿佛玩笑似的,伸手,斜斜地拄着那把历时四百年、世代传承的名剑神锋斩白蛇,半歌半诵,唱完她先前尚未出口的最后半句词:“临危一死报君王——”
“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