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清醒,看透了一切,决心与不公死磕到底,哪怕为之付出生命,而有的人清醒,明白成功的概率如此渺茫,便做出了“聪明”的选择,为这世道退让、在可允许的范围内为自己谋得清净自由。
陆棠梨是后者。
她选择做一个“相对离经叛道”的人,做一个超脱世俗纲常限制、有着等同男子待遇的女人。
这很安全。
但楚凤临的任务对象,是不能舍功绩而求安全的。
陆棠梨眼睫微颤,感受到对面那位极具存在感的贵女肆无忌惮的打量。
福康翁主楚凤临从来都不是以娴静温柔著称的人,更称不上温和守礼,与这世道推崇的闺中典范大相径庭。她太张扬、太大胆,堪称无所顾忌地踩着闺中女子被教导要谨守的本分,任旁人或斥或谤。
无论是男是女,对上福康翁主的目光,都是一次对心灵的巨大考验,但凡有一星半点的恐惧,又或是些微的不够自信,便会在那肆无忌惮的目光下感到自己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但陆棠梨深吸一口气,抬眸,面色沉静,目光相接时,她甚至还风仪翩翩地朝对方微微颔首致意,坦荡荡。
或许地位与名望上天差地别,但若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那她才是真正瞧不起自己。
她已下定决心,在这对视中绝不做先退缩的那个,但对视片刻,对面挑了挑眉,朝她勾唇笑了笑,便浑不在意地移开了目光。
陆棠梨微微抿唇。
楚凤临不再看她,陆棠梨的目光却一时难以挪开。福康翁主像是有种磁力,能牢牢地吸引住旁人的目光。
如果是这样的话,陆棠梨想,她大约明白福康翁主为什么能有这么高的名望了。
而在这宴席中,时刻关注楚凤临动向的当然不止陆棠梨一个人。
“今日缪厚颜相邀,能得诸位捧场,实在是不胜荣幸。”
上首,大将军孙缪春风满面,寒暄几句,举杯先敬所有人一杯,目光一转,便落在楚凤临这一桌上。
准确来说,是落在楚凤临和越乔的身上。
“说来,方才我听说一则骇人的消息。”孙缪故作不悦,望着楚凤临说道,“说是越将军今日宴饮酒醉不幸去了,说得粗鄙不堪,偏偏有鼻子有眼的,真真是荒诞之极!我大梁堂堂征西将军,先帝信重的肱骨,也是宵小能编排的?”
他说罢,身子微微向前倾,像是朝楚凤临求证似的,笑容古怪,“如今见了翁主与越小将军,我这心就算是放下来了,毕竟,越将军若是去了,两位又怎么可能有闲心赴宴呢?”
“翁主,您说是不是?”
不过一个下午,越镀在家伎怀中暴毙的消息已传遍了邺都高门世家,孙缪明知故问,不过是有意识针对,想让越家表个态服个软、表明无心与他相争的意思罢了。
席间目光一时都落在了这一桌上,或不屑或鄙夷或叹息,一时复杂难辨。
虽说在座的没一个打算在孙缪提出换皇帝后反对到底,更不可能为了大梁天子的威严而在此英勇献身,严格来说全都是二五仔,然而此时孙缪点名奚落,却全都觉得自己比越家要强。
他们只是无力阻止孙缪倒行逆施,留得有用之身以图日后诛杀此獠,越家这一对名义上的母子可是不顾夫君与义父刚死,就颠颠地跑过来捧孙缪的臭脚呢!
以后天下人要骂,也就骂孙缪和越家,遗臭万年。
有个背锅被集火的,他们就可以隐身了。
越乔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额角青筋凸起,就要冷笑。
案下,楚凤临不紧不慢地伸出手,轻轻按在越乔的膝盖上。
席间人人跪坐,越乔又坐在侧后,以示对义母的尊敬,楚凤临这一伸手,谁也看不真切,唯有越乔自己一怔,想起出发前楚凤临状似无意的叮嘱。
——与人对峙,首先要脸皮厚,其次要沉得住气,一时丢脸也无妨,早晚叫他千百倍还回来。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无端被他记住了,此时楚凤临拿手按住他,不知怎么的,越乔竟然真的忍了下来。
他神色冰冷,一时也不想去看楚凤临,只是冷笑一声,一言不发,低着头憋火。
越乔这反应被孙缪当成是低头服软,遂倍感满意。
来了邺都之后,先帝连续封赏多人,其中尤以征西将军越镀最得看重,用以牵制孙缪这个大将军,孙缪早有不满。
越镀这人不过是个寒门武夫,祖上一个拿得出手的名姓也没有,全靠在这乱世里捞本钱,竟然也配和他相提并论,分庭抗礼?
如今,越镀刚死,遗孀与义子不仅不能继续和他作对,还必须得上门赴宴,对着他低头服软,摇尾乞怜,岂不痛快。
孙缪大感快意,偏嘴上还不饶,这口气要出个尽兴,“看来这确乎是个谣言了,那孤便算是放心了,请翁主与越小将军莫怪。”
话里话外就是奚落两人无父无君。
楚凤临甚至懒得去看孙缪春风得意的样子,伸手触及案边的酒坛,微微用力,将之一把拿起,用力拍开酒封,斟酒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