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妻,为人媳,当谨守本分。”蒋母的声音又尖又利,如拿指甲刮着镜子,她的眼尾下耷着,拉得眼睛似个三角,发黄的眼白缩在眼皮子底下,滚着浑浊的眼珠子,瞧人的目光,阴森尖刻,恨不能将勾碎了再踩在脚底,“蒋家,是耕读人家,祖祖辈辈清清白,从未出过孬歪的名声,妇德最是要紧,你可别把那见不得人地方养的毛病,带过来,你若不安分,皮都给揭了。”
燕云还一只手,仍旧牢牢握着那枚镜子,手柄上莲花纹硌着她的指腹,印在那,摁进血肉里,另一只手撑在案台上一角,不曾细细的打磨的桌角,粗糙麻癞,里头藏着一根木刺,好似也扎进了手心之中。
“你是离不得男人还是怎的?几日不见,心里头发了慌还是怎的?涂脂抹粉,欲要勾搭哪个去?前儿个,谁帮你打的水?人赖老四,四五十的人,都做了祖父的人,倒帮你这贱人打起水来?今日打扮起来,又要引哪个帮你做活计?你本是一个伎子,侥天之幸,才得以在良家安身,还做了正头娘子,不感恩跪佛,倒成日见作妖?可怜我儿,受你的诱骗,娶了你家来,好悬他读书宿在书院里头,在家还不得为你弄坏身体康健?哪个正头娘子会勾得丈夫坏了精血的?”
燕云还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只凭那点口脂添出一抹颜色,它们浮在她娇美的唇上,虚虚地浮着,荒谬怪诞。
“也怨不得你,你懂什么是妇德?懂什么是庄重?你惯常学的,是伺侯人的营生,卖的是笑,做的是讨好,千人看,万人睹,本就是一个叫人瞧得烂了玩意。有银子便能拿来买了你,转手又能卖了去。”
言语如刀,伤起人来,实可将人千刀万剐。燕云还黑长的睫毛抖动几下,看手边浮尘在一抹天光里飞舞,她看到自己覆在手腕上的衣袖,那里有些细细密密的针孔,她曾在上头绣了一枝梨花,蒋母见后,骂她妖调,硬是挑了绣线,拆了绣花。
她怎落如此境地?
“赶紧将你那些粉啊花啊的丢开来,抹得猴儿屁股似得,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娘子。我们安贫人家,谁家良家妇变着法子打扮的?早起和面做汤饼,量米煮粥汤,浆洗衣裳,去田畦头采鲜蔬,给你丈夫裁布缝衣,孝敬公公婆婆,友爱你人姑叔侄儿,鸡要喂、鹅要赶,屋堂要扫尘。你丈夫回来,不许歪缠他,贤良妻得知规劝自个夫君上进……懂了没?要还是不懂,你去捡豆子去。别见男人,就如猫儿见腥似得,一发不可收拾。”
燕云还忽然笑了一下,她是伎,虽因生得天香国色,假母待价而沽,未曾接客,可日常也要卖艺陪酒。花楼里的客,三教九流,有书生公子,有行商色鬼,有举止不俗者,也少不得满口污言秽语者。
偏她听过最难听最露骨的话,却是出自自己婆婆之口。
蒋母不知她为何发笑,看得刺目,无名火腾腾而起,上来就要夺燕云还手里的镜子,瞥见她唇上的嫣红,又劈手来揪她的发鬓,空出另一只手来要给她擦掉。
“婆母休要如此。”燕云还躲闪开来。
“将你嘴里骚臭的脂膏给擦掉,勾谁去?浪蹄子。”
燕云还仍是不肯,偏头躲避,她心里有一捧死灰,里头揣着一点火星子,那点火星透出来,落在她的心尖上,烫得她欲呼痛,欲悲泣……
“竟还不依?怕是勾了哪个浮浪子,打扮得妖里妖气要与他相会。”蒋母咬牙切齿,手上下死劲,不管不顾地揪了燕云还的衣襟,抓着她散掉的发髻,将人推搡在案台上,恶狠狠道,“还治不了你?嗯?”
“婆母如此羞辱于我,与蒋家又有何好名声。”燕云还禀花容月貌、冰肌玉骨,何尝能干出一个狰狞老妇撕衣扯发这等泼辣行止,只得口内与她讲理。
蒋母哪里肯听,恼恨燕云还不顺,磨着后槽牙,抬手就给了燕云还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打得燕云还眼冒金星,瞪大一双美目,仿身在恶梦之中,四肢不听使唤,僵硬在那,竟是不能身魂归一。
“老身今日便是将你打杀,你还能道出一个“不”字来?”蒋母恶声道,她将手背狠狠往燕云还唇上来回擦拭,艳红的口脂抹开如残血,衬着燕云还雪白的脸颊,凄艳悲凉。
蒋母将燕云还的口脂抹掉,总算有了些许的满意,斥道:“打水来洗,什么德行。”
燕云还兀自睁着眼,看着低矮的屋顶,老旧积灰的横梁,吊着篮子,贴着符纸,它们在那打着晃,沉沉地向她压来。
屋外,蒋父轻咳了一声,醒了一口浓痰,唤道:“天光不早了,得做饭食了,用罢饭,田里还有忙哩。”
蒋母应了一声,又瞪一眼燕云还:“烂货,还不起来梳梳头,去烧火煮粥。”
燕云还觉得自己脸上微有凉意,用手一抹,却是半点眼泪也无。
“听着没?快给我起来,懒妇才不做羹汤。”蒋母边骂边又来撕扯燕云还。
燕云还不知哪来的力气,她抚琴写字调香的纤纤手,似能弯弓拿刀,将蒋母狠狠推了一记。
蒋母往日量她斯文,从来谩骂由心,只没想过她会还手,猝不及防之下,惊呼一声,往后一倒,慌乱下,自己绊了自己一跤,坐倒在地上唉哟呼道。
燕云还哪想竟将蒋母推得摔倒在地,一时发慌,竟也没了主意。
蒋母叫痛几声,一发不可收拾,嚎啕大哭,拿手拍着地,咒天骂地:“这可了不得,做媳妇的要打杀婆婆,不指着你孝顺,倒来要我的命,没天理啊,可活不得了,这哪里娶的是儿媳,分明是要来一张催命符。唉哟,打杀人了,我可活不得了。”
蒋父在外头听到蒋母哭嚎,他不好进儿媳屋中,又许是知道自己的老伴惯来装腔作势的,不咸不淡:“休大声,吵得别人家知晓,丢我蒋家的脸。”
“老天爷啊,开开眼呐,老婆子可活不得了,毒妇进家,今日推杀我,明日就能拿药药死我。老婆子这命,何其苦啊,苦啊。”蒋母哪肯罢休,哭骂不止。
蒋父在外出声道:“凭他哪个对错,儿媳你跪下赔个罪便了了。”
跪下赔罪?凭何?燕云还心头的那点火,烧着蔓蔓枯草,她站在浮尘遍生的天光里,慢声道:“婆母既说是我打杀了你,不如报了官,是非公道,自有官府来断?”
蒋母一怔,嚎道:“放屁,你当哪个都跟你似得,抛头露面,全不知廉耻……你个……”
一语末了,就听外面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轻快响起:“阿爹,您老在这做什么?我阿娘与娘子呢?”却是蒋郎君归家来。
蒋母一骨碌爬将起来,抹泪擤鼻涕地冲出去,哭嚷道:“大郎,大郎,你可算回来了,你娶恶妇,仗着为公主绣了几日帕子,打起婆婆来,大郎啊大郎,娘可活不得了。”
燕云还仍旧立在屋中不动,几声脚步过,她的夫君过来,站在门口,无奈道:“娘子,阿娘年老,你怎与她计较?”
这日子,究竟要如何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