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约永远不会知道,那日翻过重重雪山,在北夏王庭瞧见她还活着,他有多开心,风雪剐得他手上的冻疮流脓出血,他都不觉得疼。
她也永远不会知晓,他曾活过两世,一世伫立在帝国之巅,恣意享受过世间最鼎盛的权势带来的极致酣畅;一世统一南北,让自己成为救国救民的大英雄,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可在他心里,这两世所有怒马鲜衣的风光,都比不上她曾经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一年。
从林邑国到建康,他不记得自己跑死了多少匹千里马,也忘记了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地征战,又马不停蹄地赶回都城,是一件多么疲惫的事,只记得这一世重新从混沌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有机会再次拥她入怀,心头那无可抑制的喜悦是多强烈。
以至于体内久违的剧毒,和战后新添的箭伤,一并凌迟着他的四肢百骸,他都不觉怎样。
可偏偏,这丫头还什么都不懂,他都这般努力暗示,她还傻乎乎喊着他“阿兄”,张罗着要给他找王妃,叫他恨也不是,爱也不是,只能这般不远不近地看着。
倘若有朝一日,自己忽然猝死,多半就是被她给气的。
萧妄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低头蹭了下沈盈缺的鼻尖,无奈道:“算了,你早晚会明白的。而今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事关这次白鹭宴,你可千万小心了。”
他凑到沈盈缺耳边。
几不可闻的声话语落入耳中,沈盈缺不自觉屏住呼吸,双瞳因过度震惊而骤然缩紧。
第25章白鹭宴(三)
生辰宴当天,白鹭山庄热闹非凡。
除了像沈盈缺这样提前登岛的贵客外,又陆续来了许多宾客,俱是建康城内数一数二的侨姓望族。此刻,她们都聚在花厅内,陪秋贵妃说笑,奉承讨好的模样俨然就是华林园荀皇后生辰宴的翻版。
令人惊讶的是,天师教居然也派人过来送了贺礼。东西不算贵重,不过一瓶丹药,据说是教首了尘子亲自配的,有驻颜美容的功效。
想着那了尘子和荀皇后之间的关系,大家越发称赞秋贵妃了不得,连荀皇后身边的人都能特特来献媚,夸得秋贵妃笑不拢嘴。
沈盈缺对这些虚伪的人情往来无甚兴趣,同秋素商聊了几句,便借口更衣,出来透气。
夏日的白鹭洲不比都城,气候宜人,江风舒爽,即便走在炎炎烈日下,也不觉得如何闷热。加之庄内风景怡人,每一处都让人有种置身画中美妙之感。
沈盈缺打发了秋姜和白露,t?自己独个儿在庄里闲逛,不自觉便走到了山庄后园,怕继续走下去会迷路,正打算原路折返。
旁边的假山后头却传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
“求您,求您,就带我去了吧,我、我……我当真在宫里待不下去了!贵妃娘娘每日都要召我到她跟前站规矩,阴天下雨也不例外,迟到半刻就要多站两刻,根本就是故意在搓磨人!”
“您也知道,我这腹中的孩儿根本不是陛下的,是您的!哪怕现在能瞒过去,难不成还能瞒一辈子吗?若是叫陛下知道,不光是我,连您和贵妃娘娘也要受牵连……”
……
这声音好像是祥嫔!
那她说的那些岂不是……
一股恶寒从脚底心直冲天灵盖,沈盈缺扭头就要走,不想叫假山后头的人觉察,却不妨远处小道尽头传来一句:“晏清郡主,您怎么在这儿?叫奴婢好找。”
是秋贵妃给她安排的接引内侍张宝进,想来是见自己离开花厅太久,怕发生什么意外,特特出来寻她了。
虽说是一片好意,可现在这情形……
沈盈缺双脚发僵,后背冒汗,不知该如何是好。
假山后头的人似也发现异样,说话声戛然而止,但也没有从假山后面出来,就这般跟她沉默僵持着。
沈盈缺唯恐张宝进等不到她的回答,会顺着小路过来寻她,将事情搅得更糟,深吸几口大气平复了下心绪,快步从这片山石小路上走过,主动将张宝进引走。
“这山庄实在太大,不过出来更个衣,竟就迷了方向,拖累张公公特特跑这一趟。”她若无其事道。
张宝进不疑有他,笑着作揖行礼道:“郡主说得哪里话,这些都是奴婢分内的事,何来拖累不拖累?这座庄子的确是大,别说郡主您是头一回来了,奴婢在山庄里住了大半年,有时候不小心也会走岔了路。好在郡主没出什么事,否则奴婢便是死一万次,也不够给郡主赔命。”
沈盈缺笑着说客气了,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着,行到一处临湖的水榭,迎面忽然走来几个小内侍,个个低头耷脑,神色慌张。
为首的马脸内侍在张宝进耳朵嘀咕了不知道什么话,张宝进脸色骤然发白,甩着拂尘戳着他们脑门就是一顿骂:“一群没用的东西,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有何用!”
骂完又讪笑着朝沈盈缺哈腰,“庖厨那头出了点事,奴婢得马上过去一趟,恐怕郡主这里……呃……”
沈盈缺明白他的难处,这种等级的筵席,出一点毛病都可能累及他们身家性命,更别提他们的主子还是秋贵妃那样一个难缠挑剔的主儿?
她很爽快地道:“张公公快快去吧,我这里没事,刚好我也走得有些乏累,想在这休息一下,等休息完就自个儿回去了。”
张宝进皱着眉,有些不大放心,看了眼庖厨方向,还是执礼跟沈盈缺告了声歉,领着几个小内侍匆匆离去。
待周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沈盈缺终于能松下口气,拖着疲惫的步子往水榭里去,脑海里混乱一团,全是刚刚在假山旁边听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