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白眼翻上天,懒得理这活宝,自顾自继续解释:“早在陛下登基之初,度田之事就已经陆续开始筹划。这两年朝中二等、三等士族都已被他清算完,就剩下荀、秋这样的一等门阀,陛下绝不会轻易收手。”
“而那些一等士族,哪个不是盘踞超百年、根基早已深深扎进大乾血脉里的立国基石?随意动动手指,都能叫大乾地动山摇,跟那些只能仗势欺人的二流三流小户根本不是一回事。想将他们一勺全部烩干净,简直痴人说梦。逼急了,搞不好还会再出个霍光,提前帮陛下改朝换代。是以对付那些一等士族,陛下不能硬取,只能各个击破,杀鸡儆猴。”
“这点陛下清楚,王爷清楚,荀家和秋家那些人也清楚。所以刚刚散朝的时候,吴兴王和司徒公脸色也算不得多么好。保不齐这会子他们也在琢磨,该怎么保全自家呢。”
萧妄嗤笑,“你既然都清楚,为何还敢答应?那些世家大族的手段可厉害着呢,连我都未必能从他们手里讨到好处,你就不怕被我拖下水,做了我的替死鬼?”
沈盈缺摇头,“您不会t?害的。”
萧妄勾唇轻嗤,语气不善道:“你我才相处多久,郡主这般信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外头传我的那些话,郡主难道都没听说?”
沈盈缺挠了挠腮,道:“听说是听说了,但我还是更加相信自己的眼睛,您是不会害我的。”
萧妄不笑了,唇角缓缓沉落,睁开眼睛凝视她。
沈盈缺歪头朝他笑,“王爷总说自己不是好人,可您却从未做过一件真正伤天害理的事。您是爱教训人,可您教训的,都是些仗势欺人的无胆鼠辈;您是乖戾嗜血,可您杀的,也都是为祸一方的极恶匪类。何错之有?”
“我与王爷相处时日虽短,但王爷于我的照顾却颇多颇长。凭您的本事,若真想害我,随便抬抬手,就能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何必等到现在?要知道我还曾因一时任性,毁了您的选妃宴,害您在都城丢了大人呢!可您从未与我计较,一次也没有,还对我诸般关切,我为何还要怀疑王爷会害我?”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阿珩虽学识浅薄,但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道度田令关系到整个大乾的士族,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作为一国之君,不好随便动手。百草堂不涉朝政党争,又有足够的人力物力财力,且还在民间颇具威望,由我牵头来度这个田,就能把这件事从头破血流的朝政之争,变成简单的‘百姓对朝廷的监督’,大乾历来就有这传统,那些士族为了自个儿的名声,也不好说什么,是以交给我,最合适。”
萧妄动了动唇,欲言又止,许久才道:“你……当真不怕?”
语气饱含担忧。
沈盈缺展颜笑得轻松,“不怕。我平生最不喜的,就是‘听天由命’。既然有机会亲手报复那些畜生,我定全力以赴,哪怕死在奋力搏杀的途中,也好过一辈子浑浑噩噩,受人摆布。”
窗外阳光璀璨,隔着竹帘依旧将她的脸颊照得娇嫩莹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仿佛盛满了一整个盛夏的明媚灿烂,透过浮尘点点金芒直直望过来,漂亮得不可思议。
仿佛烈火中灼灼燃烧的色彩。
萧妄心跳猝不及防漏了一拍,像是揣着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猫,明明身娇体软,经不住外间半点风雨,却偏要拱着脑袋,不听话地往外钻,小爪子一蹬一蹬,踹得他心肝都发颤了。
“王爷问了我这许多,我也问王爷一句。”
沈盈缺道,“既然您知道这件事风险不小,为何还保举我上?王爷可莫说自己手底下无人,只能让百草堂顶上。我便是再见识浅薄,对朝堂之事再不了解,也知晓广陵王殿下的本事。若是连您也拿荀家毫无办法,荀家怕是都不只要当霍光,该是直接做王莽啦!”
都说爱之深,责之切。
若是阿父阿母还在世,无论退婚之事多么困难,都绝对不会允许她进宫,将自己置身于刀尖之上,更别提保举她去度那劳什子田。萧妄从头到尾都知道她想做什么,不仅没拦着,还在旁边“助纣为虐”,就不怕她真闹出个什么来,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昨晚说的那些会护着她的话,难不成都是在诓人?
萧妄哼笑,“陛下是个心坚如石的人,你也不是什么意气用事的莽夫。你想做什么,自然有你的道理,我不会横加阻拦。既然度田之事势在必行,荀家又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让你亲手报复自己的仇人痛快痛快?大不了最后实在收不了场,我替你收拾烂摊子,我又不是没这个能力,一个荀家而已,怕甚。”
他说得云淡风轻,最后一字落地,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若不是沈盈缺深谙荀氏于大乾意味着什么,就真要以为,那不过是一根草,一粒尘,随便什么人都能轻易抬手抹去。
到底是能统一南北的人啊,说话的魄力都跟别人不一样,我等凡夫俗子果然只有老实抬头仰望的份……
沈盈缺心中一阵咋舌,感叹完,又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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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几何时,她也曾遇到过类似的处境——
那是一桩发生在她随圣驾东幸三吴之地时候的盗窃案。被盗的东西算不得多贵重,犯人是谁,她也大抵有了眉目,只消命人将他提来,稍加套话即可。
很简单。
她一顿饭的工夫就能轻松搞定,连一个羽林卫都不会惊动。
可无论是荀皇后,还是胡祖母,都不允许她插手此事。明明丢的是她的东西,却说这些腌臢跟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娘有什么关系?没的犯人没逮到,还被人家擒住了。
萧意卿知道她的想法,也只有鄙夷的一句:“就你?”
话都没听她说完,就甩着袖子不耐烦地离开。
是真没把她当一回事。
久而久之,她也就逐渐消磨了斗志,对自己越来越没信心,也对外界越来越惶恐。许多事涌到她面前,她试都没试,就觉得自己办不到。
若不是后来遇到那样的难关,她必须自己咬牙立起来,她怕是真要以为自己就是一个无用的废物,注定要永远一事无成。
可现在,却有这样一个人,不仅不拦着她“胡作非为”,还帮她把后路都安排妥当。
明明比谁都清楚前方的惊天风险,却仍旧愿意为她的任性保驾护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