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能平安长于皇城,全蒙陛下不计亲疏,视臣女为亲女般尽心疼爱。拳拳护佑之恩,臣女自是没齿难忘。百草堂上下也心怀感激,这些年进贡给内廷的珍奇草药,名贵珠宝,只会比太子殿下寿诞时候才想起要孝顺陛下、随手送出去的几颗夜明珠要珍贵。莫说眼下臣女只是离宫,便是将来埋进坟里,也断然不会命人向陛下讨要一分。倒是太子殿下您……”
她促狭一笑,“饶舌了这么多,却连一句‘还与不还’的准话也没有,莫不是还不起吧?”
萧意卿瞪大眼睛,“你放肆!”
沈盈缺摊手,“放不放肆,我都已经说了,太子殿下能奈我何?与其在这里逞强嘴硬,倒不如想想该怎么凑这一笔钱吧!这里头可是足足二十万贯白银,东宫的小金库,还真不一定吃不消。保不齐最后,你还得向你的‘宜妹妹’讨要,毕竟这些年,你可没少拿我的东西,去贴补她。”
“你!”
萧意卿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深谙她的确没说错,别说是二十万贯,就是十万贯,让他现在一口气拿出来,他也是捉襟见肘。
当下人便越发恼火,胸膛剧烈起伏,都能听见胸骨“咯咯”的胀裂声。
沈盈缺还在那火上浇油,“我予殿下半个月时间,将这上头的东西一一整理妥当,送至覆舟山,敢少一样,我就命人将这卷轴再抄上数十份,张挂到都城大街小巷,让大家都睁开眼睛好好瞧瞧,咱们的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私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下荀勉之也坐不住了,张口驳斥:“郡主未免太得理不饶人,不过是些黄白之物,何须这般斤斤计较?太极殿到底是商议家国大事之地,岂容你这般妄行?”
萧妄寒声:“皇家之事无小事,储君之德更关乎江山社稷,如何就不能拿到太极殿上商议?荀相公还是莫要插嘴的好,仔细以后田还没度,就先扣上个‘包庇亲族’之罪。再说了,郡主已经够仁慈了,居然宽裕了半个月。这么点小事,五日足矣。太子殿下贵为一国储君,总不能真的赖账,让大家瞧不起吧?”
他看着萧意卿,眉眼弯弯,笑得像只狐狸。
和身旁同样笑容狡黠的沈盈缺凑到一块,当真是男才又女貌,豺狼配虎豹。
萧意卿看得又酸又痛,两只拳头捏得跟砂锅一样大,手背都泛了白。
可最后,他也只能磨着槽牙,恨声道:“好!”
*
一场跌宕起伏的小朝会,就这样结束在晏清郡主一幅超长账单卷轴上。
有人欢喜,有人愁。
还没出太极殿的大门,萧意卿就一把扯下自己的冠冕,重重摔在金石砖地上。
雪亮的明珠骨碌碌滚到荀勉之脚边,生生将当朝国舅爷的脸色又砸黑一个度,拿桶在底下接着,能凑出一缸墨汁来。
秋道成和吴兴王在旁边幸灾乐祸,回想那道度田令,神情也不甚明朗。
沈盈缺倒是兴高采烈,一路上出宫都有说有笑,临上车前,还颇为兴头地吩咐秋姜回去后给自己预备一壶冷酒,她喝了好快活快活。
萧妄哂道:“你倒是心宽,接了这么一桩棘手的差事,还一点不知道着急,就不怕到时候搞砸,陛下治你的罪?”
沈盈缺大眼睛忽闪忽闪,“为何要治我的罪?这差事不是王爷让我接的吗?始作俑者明明是王爷您,陛下要怪罪,也是先找您不是?”
萧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抬手作势要打。
沈盈缺连忙讨饶,殷勤地从身后的暖巢里取出一个青釉双系鸡头壶,倒了半杯温热的米酒递过去,“王爷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数。这次度田,其实陛下心里早就有打算,无论王爷提与不提,都不会妨碍陛下欲拿荀氏一族开刀,整治那些一等门阀,不是吗?王爷不也是因为这个,才顶着旧疾复发的危险,专程下山跑这一趟的?”
——今早出门前,她亲眼看见萧妄从周时予手里接过一个瓷瓶,倒了几颗黢黑的药丸,喂进自己嘴里。
她虽不知那是什么药,但看萧妄服完药,身体里的刺骨寒意就随药性散去,体温变得与常人无异,想来那药应当是能抑制他身上的怪病。再看周时予看他吃药时一脸担忧的模样,估计那也不是什么能根除顽疾的良方,只能暂且缓解,用多了保不齐还会有损身体。
别看他在太极殿上威风凛凛,什么也不惧怕,可一回到车上,他就立马扯了件雪狐裘,严严实实裹在身上,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脸苍白得像一张纸,身体也比吃药前更加冰凉。仔细瞧,都能看见他周身袅袅升起的白气,鼻尖的一圈狐裘白绒都结了一层冰屑。
足可见那药丸药性有多烈。
武将的身体有多重要?傻子都知道。
萧妄宁可冒着折损健康的风险,也要进宫面圣,可见这度田之事有多要紧。
萧妄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直盯得沈盈缺浑身发毛。
然最后,他也只是笑了笑,摇头长吁短叹:“你说是就是吧。”
说完就用力闭上眼,再也没睁开,颇有一种眼不见为净的愤懑。
沈盈缺一脸懵,完全不明白他又在闹什么脾气,白眼一翻,把酒倒回鸡头壶中,懒得伺候。
“陛下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傀儡。莫看他今日在朝堂上一副随风摇摆、任人宰割的模样,实则他早已做好决断,只不过在权衡哪一方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罢了。他此番将我禁足乐游苑,也不是单纯在生我的气,不过是在观望,这门亲事的废止和存续,究竟哪一点对他更加有利。”
——这点,她也是前世看破这段无妄的情爱后,方才想明白的。重生后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给萧意卿下套,也是因为她料到天禧帝也不一定愿意看见百草堂落入荀家手中。
只不过最后能这般顺利地退亲,还得多亏萧妄最后开出的“度田”价码,远远高于荀氏,否则还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
萧妄闭着眼哼哼。
虽没说话,但满脸都写着“既然知道是我的功劳,那还不快快感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