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跟太子讨债?这行为还真够别致。莫说前无古人,哪怕再过个百年千年,也不会有来者。
萧意卿正为退婚和禁足的双重打击烦恼,听到这话,强行压下来的火气立马控制不住,连连冷笑道:“晏清郡主可真是秋毫分明,区区几个香囊荷包,也好意思讨回去?才出宫半日,就养成了这么一副市侩的嘴脸,这几年的宫中教养,当真是错付了!”
沈盈缺淡淡乜他一眼,懒怠回答,犹自转身朝殿门外招了招手。
两个早就等在廊下的小内侍应声进来,手里抬着一根长长的丝缎卷轴,行至大殿中间,便各执卷轴一端,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面幅之大,将中间的过道完全霸占。
两侧的官员为避让,还跳着脚往后退。
待卷轴完全展开,众人探头一瞧,缎上没有绣文,亦没有画作,而是好几行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布满整个卷轴,看得人眼花缭乱,以为是什么名家书法大作,却发现上头写着的竟就只是——
王右军《兰亭集序》真迹一幅;
汉白玉嵌紫檀木镇纸三对;
十二扇桐漆镶玛瑙玉屏九座;
婺州窑乳浊釉瓷碗碟十八套;
紫金沉香等各色香篆二十七斤;
赤金南珠羊脂玉冕冠配饰三十六套……
一众官员:“……”
这就是太子说的“区区几个香囊荷包”?
“区区”在哪?哪个东西叫“区区”?
这纸都已经写不下,不得不写在缎子上啦!
殿内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尴尬。
堂堂一国太子,还是大乾第一士族荀氏名义上的外孙,跟一个小女娘谈情说爱,竟还花着人家的钱,这无论对皇室,还是对江左各大士族,都是一件丢脸至极的事。
天禧帝冷着脸不言语。
荀勉之皱着眉没话说。
萧意卿握着拳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把拳头捏得更紧一些。
他幼年经历虽坎坷,但毕竟皇子的身份在那摆着,吃穿用度上从没短缺过,故而从未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只知道送到他面前,他用就是,沈盈缺对他好,也都是理所当然,何必斤斤计较东西有多贵重?数量又有多少?
后来青云直上,就更加不在意这些细节。
却不知,红尘嚣嚣,世事扰扰,哪有人生来就必须对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好?
一切“理所应当”,不过都是因为还爱着。一旦没了感情,哪怕是一根针、一根线,也都要明码标价……
胸口一阵钝痛袭来,恍若有实质,萧意卿不自觉晃了晃神,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这卷超长的账单让他羞怒难担,还是“没了感情”这四个字,更加令他肝肠寸断。
周围一道道目光纵横交错而来,嘲弄有之,鄙夷亦有之。
连荀派那群最是对他阿谀奉承的官员,也都跟避瘟疫一样,后撤步子离他远远的。
萧意卿不由从心颤抖到骨,又从骨颤抖到身。
——那是一种久违而强烈的恐惧。
久到他都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离开掖庭之后,就立马将那些被内侍宫人指着鼻子唾骂、鄙夷、嫌弃的痛苦统统忘却;
还是在后来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明明已经穿上太子锦袍,依旧害怕独自去走东宫那条和掖庭像极了的宫巷,对着铜镜患得患失,满脑袋都只有一句“沐猴而冠”。
他以为自己已经t?是太子,不会再体验到幼年时的那些不堪;
他以为那些已经成为往事,而往事是不会有任何杀伤力的。
可如今,他明明还是太子,却还是体会到了那种被目光寸寸凌迟心脉的不堪,直如一头被利刃剥光了皮毛的野兽,无所遁形,只能在阳光下露出血淋淋的丑陋内在,供众人耻笑。
比当年还要可怕。
偏萧妄还津津有味地品鉴这卷轴上的每一个字,时不时还挑一两个问沈盈缺,待仔细拜读完,还毫不客气地给出精准评价:“真不愧是一国储君,香料用的都比一般人多,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大乾甄选太子,比的是谁更会招蝴蝶呢。”
萧意卿那颗高傲的心,彻底碎成了齑粉。
他咬着牙,几乎是吼出来:“你可知自己在做甚?!你在宫里住了六年,吃穿用度皆出自皇家,皇家从未有任何人命你归还过什么财帛,你倒好,才出宫待了一夜,就叫嚣着要向皇室讨债了?你还知不知何为感恩?何为羞耻?”
沈盈缺长袖一摆,毫不在意:“我知不知感恩,都不妨碍太子殿下是个老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