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叶落,秋去冬来,时光静静流淌,玉无忧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每当他发现父亲不在家,脸上便不自觉地流露出忧愁。他迈往梧桐观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了。
在这紧绷的平静中,娄京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清晨,玉无忧推开门,满目皎白,遍地寒霜,天地间一片静谧,仿佛初生。望着这洁白柔软的世界,玉无忧感到了一丝轻松。突然,一个雪球冷不防砸在他脸上,玉无虞笑着闯进来,嚷嚷道:“快出来二哥,我们打雪仗!”
玉无忧奇怪道:“母亲呢?怎么没陪着你?”
玉无虞气鼓鼓地说:“她和大哥一块去梧桐观求福水啦。娘说山上冷,不带我去,可我的病早就好了。”
福水?对了,每年梧桐观的道士都会收集落在供奉宏元仙尊的正殿上的雪,做成福水售卖。虽然大哥不信鬼神之说,可娘相信。每年她都会去买福水。
“大哥那么忙,怎么不喊我去?”
“大哥说你最近精神不好,要你好好休息,可我觉得二哥你身体挺好呀。”玉无虞抓着玉无忧袖子使劲往外拽,脸都因为用力而皱巴了,“快出来——雪仗——打雪仗!”
“好好,我陪你打。”玉无忧笑着答应,心中越发内疚。同时,还有十分隐秘的不安。他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既望,幸好这场雪不是下在昨日,否则,他没准会跟娘在梧桐观碰上。玉无忧心头一寒。他还能瞒多久?别的不论,要是他家里知道了自己干的这些事,该是多么失望啊。他这样,怎么对得起他们?
他心中的事太多,被玉无虞砸得全身是雪。幸好,玉无瑕和庄夫人回来了。玉无虞欢天喜地飞出去,吵着闹着要福水,玉无忧拍拍身上的雪,也过去了。与玉无瑕视线相对的瞬间,他不禁一愣。再仔细看,玉无瑕的脸色却没有任何异常。
怎么回事刚刚是错觉吗?大哥的脸色好像有些奇怪
不安转瞬即逝。庄夫人将求来的福水洒在每个人门前,口中念念有词。
“在天之神保佑,佑我平安佑我康健佑我无灾佑子昌顺佑一切福气永在”
玉无忧听不下去,离开了。他内心饱受煎熬。他又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个罪人,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得到家人的宽恕。
不能这样拖下去了,总得想个办法啊。
十一月,朔,雪未消。玉无忧今天出去的很晚,离开梧桐观的时候也比往日早些。他刚从那个院子出来没几步,就被叫住了。
“无忧。”
玉无忧冻住了。他站在那,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成了根冰棍。他站在那,全身所有关节都失去了活动的能力。他站在那,低着头,好像他的脑袋是一块石头。他站在那,看到眼皮底下三寸远的地方站着一双熟悉的鞋。
那鞋面透着浓浓的失望。他一点点抬起眼,视线顺着鞋颤巍巍往上爬,轰隆一声,他看到了玉无瑕。大哥此时的表情,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那是饱受伤害的表情,好像一个孩子被踩了一脚。
“无忧。”玉无瑕颤声道,“你真的”
“哥。”玉无忧又急又快地说,“别,别在这说。哥,我们回去吧。我什么都说。”
于是,他看到玉无瑕脸上的哀伤更加深重。他往大哥那颗受伤了的心上又踩了一脚。
回到玉家,一关山门,玉无瑕便劈头盖脸地问:“那院子里的人是谁?你真去见国师了?每个月都?为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是你走漏了消息?是你告诉他那个宫人——”
“没有,哥,我没有!我从来没跟他说过你们想干什么!”
“那他为什么会突然杀了那个宫人!”
“杀了谁?”
“你不知道?”玉无瑕瞪着玉无忧,“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玉无忧哀求地说,“哥,我没有给国师通风报信,我真的没有。”
“那你去见他干什么?”
“我”玉无忧脑中一片空白。最坏的情况终于发生了,而他甚至没想好一个可以搪塞的理由。他眼睁睁地看着玉无瑕的表情由愤怒转为失望。他痛心疾首地说:“我真没想到,出卖我们的竟然是你。”
他转身离去。玉无忧慌忙跟上:“哥,我没有出卖你们,我发誓——”
“闭嘴!”玉无瑕怒吼一声,“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回去好好反省!我绝不会在再让你踏出房门半步!”
他砰地甩上门,像狠狠一巴掌打在玉无忧脸上。没过多久,玉于温来了。玉无忧从未在父亲脸上看到如此可怕的神色,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恨不得剜心刮骨的仇人。那天玉无忧挨了打,不重,可却将他的整个灵魂都击碎了。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一瞬间,他就后悔自己没有及早和国师断绝来往了。马上,他又觉得这想法多么虚伪,他明明是看着自己走到这步田地的。有无数次他能抽身而出,却还是抱着侥幸走到了最坏的结果。他早就知道犹豫不决的后果,可他还是迟迟做不出决定。
他今天和国师不欢而散。是,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跟国师坦白了。他要离开了。他要抛弃他,再一次地。说这话时他真心如刀绞,可看到国师的脸色他的心还要再痛上一千倍。他真的打算回到玉家那边,却在最后一刻被玉无瑕抓住了。大哥是怎么发现的呢?
想必是他露了马脚——他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做不对!他就知道,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瞒不过的。
然而,有一件事他必须瞒到底,那就是他去见国师的真正目的。倘若玉家知道这些,后果是玉无忧绝对无法承担的。
还不如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出卖了他们——可何其痛苦!即使想象过千万次,也不抵灾难真正降临的这一瞬的可怕。好像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甚至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他抬不起头,永远抬不起头了。哪怕是跌入冰湖,滚落马背,所受的痛苦也不抵这万分之一。他应该早下决心的,现在,他把一切都毁了。
这都是他自作自受。谁叫他痴心妄想,不知好歹,谁叫他优柔寡断,贪得无厌,现在他终于如愿摔得粉身碎骨。然后,他终于能放弃了。在极度的痛苦中,玉无忧甚至觉得被发现也是件好事。他再也不用进退两难了。
玉无忧心如死灰,平静地等待自己的惩罚。就算杀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没想到玉无瑕还会来看他,好声好气地询问他泄露了哪些消息,可是他怎么回答?那都是他没干过的事。玉无瑕死心了,他疲惫地望着玉无忧,说:“二弟,我好像不认识你了。你知道吗?就因为你,一个无辜的人死了。而你居然对此无动于衷。”
玉无忧瑟缩了一下,好一会,问:“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