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送走了赖大家的,绮霰心下默默感慨,事到临头躲不了。
又道,“只我有一个条件。”
幽幽的声音在昏黑中响起,语气里满是抱怨,“我怎么都做不出那等将人名字填了送上去的事,可若是叫宝玉做,只怕要惹出更多眼泪来,这可怎么办?”
看着那沉甸甸的荷包落入她人手,云珠心下一丝可惜。院中收贿受贿之风日益加重,裁员却迫在眉睫,隔三差五上门催一遍,若不是为敛财故,谁信?
眼下月上墙头,星光朦胧,宵夜刚送下一晚山楂瘦肉丸子还在嗓子眼,正踮着脚在门前数砖消食呢,忽然就见绮霰从转角僻静处冒了出来。
四五岁的孩子已经懂得什么是脸面,要哭不哭的样子,云珠看了忙抬起视线,假装打量赵家院墙上的瓜秧子,不去看他。
毕竟,对于一众丫鬟小厮而言,在国公府当差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居然还有人想着要脱籍出去,绮霰暂时不能理解。
语言的艺术堆砌得再多,也无法掩盖最真实的意思:大观园里祝妈妈一家要被迁到庄子上去,你想不想去管园子?等过了风头,再叫宝玉将人调回来。
云珠听完,不解其中深意,撮了撮豁口的牙龈,耿直道,“绮大姐姐今日好生奇怪。这院子里再七长八短,谁也盖不过太太的想头去。至于老太太,她是福泽深厚之人,医家之道亦不是咱们能操心得了的。”
“我要脱籍。”云珠郑重道。
见绮霰搭了几句话头,赖大家的方笑着说,“宝二爷不在,我来得倒不是时候了。正说起问你们院子的想头,不若我下次再来?”
茶水房的炉灶还没挨上,就见绮霰虎着个脸走上前来,云珠只当她在府中受了气,便打着笑脸问要不要吃松子糖。
好悬顺嘴说出宝玉已经高中,咱们该干嘛干嘛就是。宝玉遭灾,如今怡红院里可是连鸟雀儿都不敢胡乱叫唤了。
赵三两口子如火如荼的搞着种植。云珠想着手里的六百两银子,还是将蒋玉菡那个冤大头坑了个底朝天换来的,若是贾府留不下,京城她也不能久呆了,万一忠顺王府狗急跳墙殃及到自己怎么办?
这个时候,当然是走为上策,去干点种子改良的差事也比留在这处强。
说白了就是降薪。
谁知绮霰只三两句,就将宝玉被削了举人帽子的事儿透了个清楚,复见云珠满面难以置信,只好拉着她往屋内走。
夜谈极其耗费心神,又兼绸缪将来的缘故,云珠心下时惊时喜,绮霰一走,她便觉得腹内空空了。
“我这好几年浑浑噩噩,索性得姐姐们庇佑,才没落了陷阱去。前头袭人与晴雯斗得两败俱伤那回,老太太发话要咱们相亲相爱,我也为此腆居二等,补了个缺,不然的话,现下我还不晓得在那处扫地煮茶呢,如今姐姐有愁容,而恰好我愿意相帮,难道不叫两全其美吗?”
虽说了不必跟着,可到了巳正时分,还不见人回。
话虽如此,可绮霰出去走了一圈,谁晓得能做出半夜举着灯笼来寻人的事来。
裁员是不会裁员的,这等王公贵族有自己的面子要守,好端端的裁员,只会让同行看笑话。毕竟贾府抄家时,依旧是维持着仆役成群的体面,眼下哪里会大批量裁员呢。
不然等着过两年岁数到了,上头太太出面,母猪配种似的,随随便便被打发给一个小厮下人不成?
绮霰拧着眉头,没想过事情开局会这么顺利,一时间又高兴又难受,便故意揶揄道,“可叹你想得开。我原想着宝玉跟前你也是得用的,若真到抓阄出门的时候,总也得把你摘出来……”
当然,也不妨碍转头就被别的妹妹勾走了三魂七魄,待到了黛玉跟前,才有几分正形可看。
从善如流的收了荷包,连推拒都不曾。
众人便熙熙攘攘的往沁芳桥边去,也只得那处秋海棠正盛,恰是上好的埋花地。
尚未到跟前,便听一女子吟唱,“花飞花谢花满天……”
下人们不通文墨,只觉得这唱词凄美孤苦,再兼语气,颇有叹惋之意。
云珠心道,这可真是身病易好,心病难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