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雪峰懂事地在香案前跪下,拜见了肃穆端坐的长者,等着听训。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举着萧氏宗亲的牌位问:“傅雪峰,你可是自愿认亲?”
“是!”
“你可愿与萧家风雨共担,敬老爱幼,有始有终?”
“愿意!”
“你可会恪守祖训,遵萧家家规,持身守正,与人为善,戒骄奢之态,行光明磊落事,做顶天立地人?”
“会!”
“是个有义气的好儿郎!今天,我谨以族长之名,代表萧姓族人,承认你异姓养子的身份。从今往后,萧家便是你的家。百年之后,你的名字会和萧家子孙一起列入萧氏族谱,享后人祭拜。叩头,行礼!”
傅雪峰恭恭敬敬地磕完三个头,将一碗酒举过头顶,无比谦恭地递到苏婉言面前,又无比虔诚地叫了声“妈”。苏婉言接过碗,一饮而尽。萧暮雪站到傅雪峰对面,双腿微屈,认认真真地行了礼,叫了声“哥哥”。
“礼成!”
苏婉言抹着泪说:“这认子之礼这样简单,免去了诸多环节,我知道是您老成全。谢谢您!”
“我帮不上你的忙,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细枝末节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努力朝前看。你还有这么听话懂事的儿女,想开点吧!”
苏婉言擦擦眼睛,点了点头。
萧暮雪说:“太爷爷,我们要去送爸爸了,等事情结束了再去答谢您。”
“去吧!替我给兰枢上炷香。哎……”
萧暮雪应下,搀着苏婉言出了堂屋。
棺椁已抬上了汉子们的肩膀。傅雪峰怀捧萧兰枢的照片走在队伍的前面,苏婉言和萧暮雪一左一右扶着木棺,缓缓跟随。叫魂的和哭灵的拖着悠长的哭腔,呼喊着亡者的名字,一步一叫,一叫一哭。这叫声和哭声真挚动人,哀哀欲绝,但哭的人和死的人却是毫不相干也素不相识的。倒是那些血脉交融的人,只静默地陪着那隔绝了生死的棺材,不哭不闹。
萧兰枢的坟和苏世安的坟相隔咫尺,只是位置比苏世安的略低了些,位于其左下方,同样的青石墓碑,同样的坐南朝北,同样的绿树环绕。
这坟地原本是一处地势较险没人要的荒地。背靠小山坡,面朝重重叠叠的群山翠岭,三面悬空,自成一体。苏世安在世时,经村上批准,以地换地,将其划在萧家名下。之后,萧兰枢请了壮劳力,花了几天功夫,将这荒地改造成一块四棱见方的水田,并在山坡上栽种了翠柏,树脚下洒满了野花的种子。田埂的左边种桃树,右边栽梨树,前面则任由茅草、黄荆、野刺条和藤蔓疯长,渐渐长成一道天然屏障。几年下来,这里一改当日的荒芜,尤其是到了春天,花团锦簇,蝶舞蜂飞,成了村里最美丽的地方之一。
只一眼,萧暮雪就看明白了:苏婉言给了萧兰枢苏家长子的尊崇。等她百年后,则可葬于右下方。三座坟呈“品”字排列,相互守望,相互陪伴。
苏世安的坟上已有半人长的青草。萧暮雪看看那些草,又看看地里绿油油的庄稼,冷笑:想不到爷爷口中的良田好地,最后成了萧家两代家主的丧葬场。她看着那个巨大的坑,眼睛疼得挪不开。
棺材放在地上,又慢慢挪进那大小正合适的黄土坑里。抬棺的汉子用眼神问主家:埋么?
苏婉言哭倒在朱漆木棺上,已快要昏厥。
萧暮雪张了张嘴,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吐出两个没有情绪的字来:“埋吧。”送葬的人惊异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至始至终没流过一滴眼泪的姑娘,不知道是该夸她坚强,还是该说她无情。
萧暮雪始终挺直脊背站着,不言不语,不哭不闹,不痛不悲。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这姑娘透着一股子阴冷的气息。尤其是她那双清凌凌的眼,平静,淡然,却无端地令人生畏。
只一袋烟的功夫,一座新坟赫然眼前,一个生命彻底消失。
是谁说过,当悲伤来临时,不是单个来的,而是成群结队的?这分明就是骗人的!因为,我这心里的悲伤,并不是成群结队的,而是无边无际的肆意汪洋。爸,我低估了悲伤的力量,我以为可以自救,却反而加速沉沦。我已无能为力,只能让悲伤浸透我的每个细胞。爸,我是该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还是挺身反抗这人世无涯的苦难?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没有人回答。因为没有谁能听见来自天堂与地狱的对话。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山村的角角落落,温柔得让人热泪盈眶。送葬的人渐渐散去,苏婉言在七婶的搀扶下也回去了。萧暮雪跪在萧兰枢的坟前,一捧一捧向坟上添土。
傅雪峰站在一旁,目光随着她的动作回来移动。
晨风温热,吹动萧暮雪一身缁衣,吹落了枝头的花瓣,吹起了地里的黄土,将这落红和沙尘扬在天地之间,遮住了盛夏的朗朗晴空。
风过后,阳光明艳。萧暮雪完最后一捧土,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向回家的路走去。傅雪峰审视着她的脸,想要探究她的内心,却见那张月牙色的脸上,除了平静,只有淡然。
回头看看红花与绿树环绕的新旧两座坟,傅雪峰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