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晋国短短一年里,他藏匿起一切感情,亲手将从前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的影子一点点剥下,他变得沉默寡言,阴郁冷沉。他的手段越来越狠厉,越来越冷血,心中唯有除了复仇一事。
剩下的人与事里,还能让他有些情绪波动的,便是晋王。
晋王终于一点一点接纳他,委他以重任,将晋国大半的兵权都交托给他。
可造化便是如此弄人。在他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亲缘的一点温情后,很快一场惨痛的大仗击碎他的幻想,将他拉回了现实。
晋王御驾亲征死于前线,他被晋国王室指责谋权篡位、坑害晋王,却被自己的人马追杀。
他一路逃入荒漠,昏迷俯趴在马背上,被马儿驮着,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沙漠中。
他在楚国失去父亲,被指责是逆臣贼子,投靠到晋国,却再次被放逐。
天涯茫茫,这世界何其之大,却没有一处他容身之所,一种孤寂悲怆自心底而起,他如飘零野鬼一般,无处可依。
马驹最后也奄奄一息地倒下了,最后陪伴他长大的家人,也在他面前离去。
他悲痛欲绝,可他依旧需要活下去。父亲、楚太后、晋王、星野驹……这一路为他牺牲的人太多。
前路漫漫,依旧无尽的黄沙,他没有水源,没有粮食,心中几番天人交战,还是将目光投向面前马驹,随后抬起匕首——
他心如刀绞,这种感觉犹如手刃手足。
他踏着血,行尸走肉一般走出荒漠,他的心被蚕食得空空荡荡,唯有无尽的仇恨还能支撑着他。
他不肯认输,这天道何其不公,为何逼他至此?他骨子里还有最后那一根韧筋,逼着他继续往前。
他花了两年重新起势,辅佐姬沃登位,数次击退姬渊的兵马,将骑兵朝着晋国王都推进,而南方楚国在这时主动与姬渊结盟,一同来对付他,他便抽出手来发兵南下,亲自来料理楚国。
晋国的大军一路南下,楚国一退再退。
楚国接连输了几场大仗,被迫向南迁都,整个王室如同丧家之犬南逃。
便是在这个时候,她的马车在逃亡路上落单,被晋国的士兵劫回军营。
士兵将她押送到他面前,话语谄媚,暗示他可以肆意享用此女。
他坐在榻上,看着被迫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她,没想到多年不见,再见面却是这样一个场景。
她不再是那旧日青涩的少女,面容长开变化许多,倒也的确对得上那列国第一美人的称号。
他久久凝望着她,不是为她的容色而愣怔,透过她抬起的双目,好似看到很多年前在行宫之中,与她说话的那个自己。
她也是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故人了。
“我送你回去。”他为她劈开麻绳,想着送她回去,倒也算偿还自己的欠她的恩情了。
但那一日,到底天色近晚,北方又送来急报,他不得不先去处理政务,等到回来,才发现她还在自己的军帐中。
他旧疾发作,捂着胸口坐下,阖上眼帘,额头不断渗出冷汗,迷蒙之间,感觉一只女子的手覆上了身体,他一下伸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睁开眼,入目是她的双眸。
一如多年前那个雨夜,她忐忑地看着他,“将军可还好?我看你胸前衣襟不停渗血,一时有些冒昧,想为将军看看。”
他松开了她的手,看着地上她方才翻找出来的药瓶,知道她是要为自己上药,没有制止她的动作。
她目光微颤,试探地看他一眼。
昏黄烛火照得她柔媚的面庞,那披散在身后长发逶迤落地,若一匹光泽柔亮的绸缎,当她倾身为他包扎,柔顺长发拂过他的膝盖,身上淡淡的香气朝着他袭来。他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还会帮他上药。
她的声音轻轻的:“当年在章华离宫,将军被指谋逆,夜闯入我的寝宫,我知道将军不会做这等事,所以才会为将军隐瞒,将军也不用觉得欠我什么,那夜我帮将军本也是应该的。”
她低垂下眼睫,去解下腰间那枚挂着的玉珏,还到他手里。
“将军送我的玉珏我一直戴着,就是想有朝一日还给将军。”一丝极其浅的笑意在她唇角浮现又消失,仿佛那一瞬间神色的变化只是他的错觉。
她道:“也多谢将军多年前为我隐瞒失手伤害景恪的事,那时我反应实在太过迟钝,未能察觉到将军的善意。”
他的指尖与她的相触碰,又慢慢分开,掌心握着玉珏上传来她残留的温度,他看着她,古井般的心忽然起了一丝涟漪。
但他没有回话,或者说,不知该怎么回她的话。
而她说这些话时,始终低垂着眼,仿佛惧怕他一般。
第二日,他护送她离开晋国的军营,望着她离开的身影,却忽有一丝怅惘从心中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