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乐再起,仿佛刚刚这滑稽可笑的一幕并未发生,只是席上众人推杯换盏间都时不时往宋国公这边看去,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年青权相如今竟然落到了连走路都不能自理的地步,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恐怕他们心中的疑窦,还未必会消。
庄令涵刚好坐于陈定霁对角,她若能看见他,他也一定能看见她。
宇文同修先前在她处吃了瘪,如今看到陈定霁来了也悻悻离去,她又重新端坐持仪。
想起她最后一次见他时对他说的那句话,她又一次低下了头。
“陛下,娘娘,咳咳,”陈定霁虚弱的声音从前面幽幽传来,她这才抬眸,看见他已举起了面前的玉盏,那玉盏中晃动的酒液,还在昭示着他的力竭与体虚,“微臣以病弱之躯,咳咳,玷污这圣洁光朗之殿,咳咳,微臣,咳咳,微臣实在惭愧,就以微臣手中这碗酒,咳咳,聊祝陛下与娘娘,咳咳,身强体健万寿无疆,祝我大齐,咳咳,大齐江山永保安宁!”
斛律太后与独孤衍也举起了酒盏,礼貌地笑了笑,二人默契地没有回一句。
而当这不尴不尬的敬酒过去、庄令涵开始如坐针毡时,斛律太后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她的脸上。
时辰到了。
庄令涵心下一空。
随之而来的,便是面前的一只琥珀玉碗,盛着的宴酒清清泠泠,竟也泛起了难得的深红色。
像鲜血一样的红色。
她曾经对鲜血畏惧,如今,竟也能如此镇定自若、熟视无睹了。
“长公主殿下,”为她送酒来的宫女,正是从开席前便默默在她身边监视和规范她的那位,她至今不知其姓名,“这是太后娘娘和陛下,专门为宋国公准备的宴酒,宴酒特殊,须得长公主殿下这样的金尊玉贵之躯,才有资格,亲手为宋国公奉上。”
发言句句恭敬,又句句诛心。
但她此刻已无暇顾及这宫女的表里不一,状似无意地长舒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地将那玉碗,稳稳地端起。
从她的位置到陈定霁的位置,需行数步。
穿过刚刚乐工舞姬们歌舞升平的地面,走过斛律太后与独孤衍审视而又冷漠的跟前,直直走向他,就像上一世他们第一次遇见那样,直直走向他。
哦不对,那不是他们第一次遇见了,襄州大战的相遇才是一切的起点,可年少如他们,又怎么会料想到之后的无数曲折离奇呢?
天意弄人,造化弄人。
一路走去,她不敢抬头看他,怕看见他再以那样的目光灼灼将她看穿,又怕他不知道,她将亲手为他送上通往地狱之门的钥匙。
过去的时光里,她曾经无数次想过要杀他,每一次都失败而终。
也不知今晚,她和他谁才能活着离开?
到了他近前,她曲膝俯身。
终于忍不住,抖了一抖。
“君侯,”已经很久了,她很久没有再这样唤过他了,这爵位这称呼,其实原本也不属于他,不属于本来的他,“这是太后娘娘特意为君侯准备的宴酒,妾请君侯,请君侯万莫推辞。”
在他面前,她又一次称了“妾”,是她故意为之。
他会为她心软吗?
她在他开口回答她之前,先抬了眸。
今日的他,和当日的他,除开发色之变,又有哪里不同呢?
同样是目光灼灼,同样是不怀好意。
她甚至和当日穿着几乎同样的衣裙,头上戴着相同的钗环珠翠
——这倒不是刻意为之,更像是上一世留下的一切的开端、为今日的投影,多了一道谁都拿不出合理解释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