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朝光如实回答。
姬发沉默了,良久,他缓缓道:“如果没有神灵的话,大商为什么会强盛如斯?八百诸侯莫有能匹敌,自汤至今,已经四百年。如果不是上天选择了殷商,那是为什么?”
久在大商为质,难免被商人信仰影响。商朝强大,商王将这一切归结于上天的庇佑,每年献祭人牲无数。兽群没有亘久的兽王,但人间却有数百年的商王。
很多时候,姬发也觉得,是上天选择了大商。
面对这位将来天下共主的疑问,朝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能据实回答,“我不知道。神灵吗?这场战争打了一年,我祈求了一年,神灵没把苏全孝还给我。快十年了,神灵也没有听见我的哀求,让我回家。神灵?”
朝光冷笑一声,“真有神灵的话,为什么我一个侍奉神灵的巫女,神灵最虔诚的仆人受欺负时,神灵没有一道雷劈死那个坏人?而是子姳帮了我们。我是巫女,可是我并不相信神灵。”
听朝光提起苏全孝,姬发垂下的头颅忽然抬起,他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朝光身边,面有愧色,“苏全孝的事情,对不起,军令如山,我们救不了他。”
泪水再度从朝光脸上滚落,她倔强擦去眼泪,“不是你的错。”
“是苏护的错!”姬发道,“是他要反叛,才害死苏全孝的。”
朝光沉默了,她望着眼前的姬发,青年的脸庞英气逼人,褪去少年时的青涩,全然成人的稳重,只轩昂眉宇间还模糊残留些许稚气。体魄强健,心思却单纯。
“是殷寿杀了苏全孝,不是吗?”朝光泪眼婆娑,盯着姬发的眼睛,缓缓问道。
“不许你这么说大王,他也是按军法行事!”姬发有些激动,他敬仰殷寿,如瞻日月,“大王给过苏全孝机会,是苏护不愿意投降。”
“大王?”朝光疑惑问道。
姬发别开头,神情痛苦,“今日,殷启杀了帝乙,我失手杀了殷启,二王子寿作为商王惟一的儿子,已经成了大王。”
纣王?登基了?!
朝光恍然大悟,她小心看向姬发,低声问道:“你杀了大商的王子,你害怕上天会降罪,所以你才会问我,这世上是否有神灵是吗?”
姬发抿唇,晚风吹起他额间碎发,明亮的双眸,眼神迷惘,他看了朝光一眼,目光复杂,应道:“是!”
朝光垂下眼眸,想了很久,她不知道该怎么开解姬发。
帝王死了,到天上依旧是帝王,触怒上天就会得到惩罚,取乐上天则会得到庇佑,那么这世上没有任何一家、任何一姓、任何一个人对上天的献祭比得过殷商,比得过殷王。
殷商历朝历代都会以大量人牲牛羊财帛祭天,并对外将一切胜利归咎于上天得到祭品,对大商的庇佑。四百年重复循环,一切已经形成了闭环,无从突破。
长风,吹过旷野,寂静无声。姬发站在朝光面前,垂首不语,朝光坐在石上,仰望姬发,却无话可说。
“我送你回大司命殿。”姬发转身去牵马,朝光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站了起来,对姬发道:“我可以解答你刚才的问题,但不是现在。姬发公子,你不要担心,大王已经原谅了你,即使是神灵,也不会再责怪你。”
姬发转过身,看了一眼面前的朝光,青年女子一身狼狈,衣服上沾满灰土,鞋还丢了一只,头缠纱布,眼眶通红,她柔弱的像是水边风吹即倒的芦苇。可这柔弱的身躯,此刻却迸发出无尽力量,她目光坚定,“我可以告诉你。”
答案?她真的能给自己一个答案吗?姬发望着朝光,目光由怀疑逐渐变得坚定,他开口道:“好,我相信你,朝光!我等着你告诉我,那个答案。”
姬发将朝光送回大司命殿,殿中灯火通明,比干与一众祭司正在为新王登基大典做准备,无人在意朝光,她一个人回了玄鸟神殿,翻出药箱,将头上的纱布解下。
铜镜模糊,根本看不清伤口的情况,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帮她,她只能用手摸索,后脑摔得比较严重,伤口约有两三厘米,已经结痂。额头只是肿了一个包。
外伤问题不大,但有没有脑震荡,这很难说。
朝光不相信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受伤。这也是一直以来,她不愿意学习马术的原因,风险太高了,万一摔出个内出血,可就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包扎好伤口,朝光开始换衣服,一身尘土泥泞,脏的不成样子,她伸手准备取下脖子上的项链,一伸手却摸了个空,朝光的心一沉,丢哪儿了?
次日,借着还赢煊马一事,朝光又来到了质子旅,他们正在领发新的盔甲,王家侍卫的盔甲比他们之前的甲胄更加威武霸气,尤其是头盔,金色的饕鬄之上,饰以三根枭鸟羽毛,象征勇士凶猛。
整个质子旅都沉浸在欢呼与喜悦中,唯有赢煊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朝光扶肩向他道谢,“昨日,情急之下借用了你的马。”朝光将黑马缰绳双手奉上,“谢谢你。”
赢煊接过缰绳,摸了摸黑马,“没事。”
犹豫再三,朝光还是决定向赢煊求助,“赢煊,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我的项链在这里丢了。”说着,朝光从袖子里取出一块丝帛,“它长这个样子,你可不可以帮我问一下,有没有谁捡到。”
赢煊接过丝帛,看着上面一团扭曲的线条,他不由拧起了眉头,“你画的是什么?蛾子?蛾子身上是什么?”朝光尴尬一笑,“是一只蝴蝶,以金为底,串了很多珠子,用青金石、玛瑙、和彩陶珠。”
“这对你很重要吗?”赢煊收了丝帛,随口问道。
朝光微笑,昨日崇应彪的话狠狠刺激到了她,那些不能使她死亡的伤害,全使她变得更加坚强,她淡淡道:“苏全孝送的,金的,烧不掉,就没烧。找不到也没有关系,或许,是缘分到头了。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赢煊低头,捧起新发的头盔,饕鬄威严,鸟羽圣洁,他缓缓开口,说出了自己闷闷不乐的原因:“成为大商勇士,做王家护卫,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如果苏护没有叛乱,他现在一定很开心。”
他们都认为是苏护的错,才害死了苏全孝。
朝光叹了口气,“赢煊,谢谢你。”
离开时,朝光路过教场,子姳与子娍正在练箭,鄂顺与姜文焕站在旁边观看。子娍弯弓、搭箭、离弦,羽箭破空,正中靶心,一气呵成,她被子娍高超的箭术吸引,停下来驻足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