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每次见面,眼前的这个人都看起来温驯、听话,是他在无限度地迁就他,但实际上喻呈才是最确定要什么的那个人。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是有可能失去喻呈的。
潭淅勉点了根烟,喻呈发现他的表情突然认真了些。过了一会,他突然问:“我好像没有问过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大概知道,你说你觉得跟我在一起轻松,开心,新奇。我觉得这可能是你高中时候的想法,但是你现在去过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为什么还会觉得这些东西要通过我才会得到,这一点是我不明白的。”
“也不能说通过你才得到,我觉得你是这些情绪本身……”喻呈不好意思地回答,他发现自己明明看过很多书,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不太会说话,“大概是因为这些情绪在,我才去了很多地方,不然我可能就会听我爸爸的,选一个不喜欢的专业,然后考研考博,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
“就像一个人一直喝白开水,突然喝到一口可乐,才知道什么是饮料。”喻呈说,“大概你就是我第一口可乐。”
甜的,刺激的,气泡上涌的。太惊艳了。没人再惊艳得过他。
再喝第二口,第三口,也不会是第一口。
潭淅勉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想这套理论真的蛮有趣,如果套用在喻呈身上,那么他对他来说大概更像是白开水,他每天都在喝碳酸饮料,突然有一天出现一瓶白开水,没什么滋味,但挺解渴,也很耐喝,新闻说科学研究表明,饮料没办法代替水。
人还是需要水。
“这个答案好像说服我了。”潭淅勉笑了一下,提起啤酒瓶和他干杯。
瓶身交错,一声脆响。
“是不是发现很没办法?”喻呈喝下一口酒,眉宇间带着自嘲,“要是因为别的什么喜欢你,你大概都可以改。但你却永远没办法改掉第一口可乐带给我的感受,因为那是我的,跟你没关系。所以我也很为难,我大概只能一直一直喜欢你。”
好像是个困局,爱人的没办法,被爱的也没办法。
潭淅勉发觉原来喻呈和他的处境本质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喻呈比他要勇敢,至少喻呈在突破这种困局,而他只想要逃避。
灯光缓慢黯淡下去,音乐声响起,周围嘈杂的人声渐渐安静。电影开始了。
楚门。
一个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桃源岛的男人。他在这里长大,有同学、同事,邻居和朋友,也有一个被安排好结婚的妻子。他每天按部就班地去上班,也会为了房贷和生活发愁,过着周而复始的普通人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他人生的变数。他对一个叫施维亚的女孩动了心,他们相约在深夜的海滩见面,拥抱亲吻,这是他第一次恋爱。可是很快,他们被人发现,施维亚的“父亲”出现并强行带走了她,她离开前紧紧握住楚门的手,告诉他,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如果想再见面,一定要走出去。
女孩的话在楚门的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他渐渐意识到,由于海难死去却又复生的父亲,反复出现的车辆,每天都在说着同样台词的邻居,这个世界似乎是一场由他做主演的大秀,以直播他的人生盈利取乐。无数的镜头窥视着他、操纵着他,只要他做出一个行为说出一句话,整个世界都会为他做出反应。更可悲的是,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是真的爱他,只是导演为了确保他按照写好的剧本生活下去的工具。
为了摆脱这种被摆布的生活,他决定出逃。
第一次尝试飞机,工作人员却以旺季为由告诉他出票需要一个月以后;第二次转乘巴士,司机故意弄坏汽车;第三次他决定自己开车,甚至克服了由于童年遭遇海难而产生的对海水的恐惧,开车穿越了过海大桥,可惜在最后还是被人捉回了家。
最后一次,他伪装睡在地下室,悄悄打了个洞逃到港口。在声势浩大的地毯式搜索中,他成功登上一条小船,向世界的尽头漂流而去。
潭淅勉感觉自己的手臂被喻呈握紧了,他看向他,面孔紧绷着,视线聚精会神投向屏幕,被人物的命运所吸引,他猜他大概在这样的人生里看到自己。
反叛被塑造而成的自我,是新的自我诞生的开始。
刹那间,巨浪、风暴、雷雨,导演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摧残着这条万顷之上的小船,想阻止楚门的离开。可楚门被他最恐惧的海水淹没,又游回,他扒在甲板上,用绳索将自己和船桅固定在一起,迎着泼天的巨浪与盈空的闪电大声挑衅着:“你还有什么法宝,想要阻止我那就杀了我吧!”
太震撼了。
潭淅勉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是一只笼鸟的振翅,他什么也掀不翻,却在用生命换取自由,奔赴爱情。
也是在那一瞬间,导演彻底明白,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楚门逃离这种生活。
云收雨歇,大难不死的楚门乘着这艘小船漂流到了桃源岛的尽头,他第一次触及到他一直以为的蓝天白云,只不过是一堵人造的蓝色墙面。
他沿着墙上的台阶拾级而上,导演用颤抖的声线最后一次警告他,也哀求他——桃源岛的世界是他们能给他的最好的,而外面的世界更加糟糕。
楚门停下脚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