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贾赦的事情,荣国府多半年都未缓过气来,贾母、贾赦、贾政及邢王二位夫人是一个接一个的生病,这个还未好那个就倒下来,贾琏凤姐夫妇各处不停照应,忙乱到连空出来的荣禧堂都未及搬进去。
好容易小半年过去,请医吃药的日子总算熬到了头,荣府上下的药气都散了的时候,凤姐尚排场喜荣耀的心气儿又高了起来,因跟贾琏商量搬到正院居住的事情,谁料贾琏却不愿意。
凤姐奇道:“爷袭了爵位,现在大家伙儿也拿你做正经的当家人,搬去正院居住原是正理儿,我以为不过说一句的事情,你怎反先派上我一篇不是来?”
说着,熙凤就冷笑:“二爷若真孝顺,早先倒不该袭爵,把这爵位让给二老爷或者宝玉才是真孝顺呢!现今儿咱们一家子或是给叔父或是给堂兄弟做管事务内外管家,许是老太太、二老爷等也不会生这场大病……”
贾琏笑道:“我才不过说了一句,怎的引出你这些刁钻的话来!荣禧堂连老爷都没居住过,你以为我不眼热,只是那日听林姑父点拨了一句,我才悟了,说到底那里也不过是一处房子,空着比咱们慌不迭的搬进去好似占窝子似的要好处多得多。”
凤姐疑惑:“二爷如何得了林姑父的青眼,得他老人家点拨?”林姑老爷如今可了不得,已经蒙恩典于二品尚书实职上加赠正一品特进光禄大夫散阶,正式入了内阁,参预机务。林姑老爷镇日公务繁忙,林妹妹现今又由林家长辈陈老县君教养,两家来往自然稀少起来。
贾琏叹道:“还是沾了二妹妹的光。原是与妹夫商量婚事,妹夫约我在微园,你也知那微园本就是陈大人的居住,我去了才知道原来姑老爷也时常居住在这里,这不就遇着了。”
“林姑父无再取之意,老县君还是陈大人的堂姑母,这两家人亲厚至极又都人丁凋零,在一处还多些照应。”凤姐点头笑道:“可见是妹丈有意照拂爷的,不然哪里不好商量,倒巴巴把你约去那里。”
琏二爷笑道:“我想也是,陈大人和林姑父还开了尊口,让我常去。必定是杜兄弟见我们对二妹妹上心,才有意从中排解,你也知自打老太太先前露出那将林妹妹配与宝玉的想头,林姑父舍下他那个国子监的名额后,姑老爷就一直淡淡的,若非还有几个妹妹交好,真就与我们不来往的意思了。”这姻亲最厚也最薄,尤其像林、贾这种只一辈儿结了亲的,亲疏都只系于嫁过去的贾姓姑娘身上,自林姑妈去后,两家的情份就丢了大半儿。老太太当日那样急切的要接林表妹进京,就是想保住这仅剩的一小半儿,谁知还弄巧成拙,给林姑老爷心上留了个“算计他唯一骨血”的坎儿。
自从上京以来,林如海一点都没遮掩他渐次冷淡的意思,将国子监名额给贾宝玉之后,贾母仗着辈分请了几次,林如海都未肯登门,只以公务等语敷衍一二,后来宝玉在国子监表现不佳,连贾母也不再碰林家的钉子了。如今能稍稍和缓,还真多亏了贾琏夫妇二人对妹妹们肯用心照拂的缘故,林如海一心为黛玉筹谋,自然对琏凤二人有好感,才有这回点拨教诲之事。
那日杜仲和贾琏商量的就是迎春从哪里出门、杜家何处亲迎的事情,本来依贾琏的想头,他这三品将军唯一个亲妹子很该从荣国府里出嫁才是,到时他们搬去荣禧堂,叫迎春从荣禧堂出门子,也好长一长脸面,叫人知道姑娘的尊贵。可杜仲心里却更想从王家接亲,并非为王子腾,而是他想报李夫人多年的爱护之心。李夫人当真是疼爱他们兄妹,拳拳之心,有如母亲。
只是贾琏方说了八月节之前正经搬进荣禧堂,林如海和陈子微就都摇头。林如海就带内侄去别处单独教导。林老爷话不多,直接就点醒了贾琏:荣国府的国公规制尚在,只因贾老太君身上的国公夫人诰命,一旦老人家仙逝,荣禧堂就逾制了,除正堂外都要封禁起来才合规矩,如今贾琏虽袭爵,但品阶相差甚远,在国公府正堂嫁妹,不免有狂僭之嫌。贾琏方后知觉:阖家荣光都要依靠老太太,何必逆着老太太的心做让她老人家不痛快的事情呢?况且上面两重长辈尚在,他这孙辈的人就急赶着搬进正院,不免叫人议论不肖之语,有大老爷的事在前,家里实在经不起这些讲究议论了。
于是便议准了贾家的女孩儿在王家出嫁,这倒有现成的缘由:一则是贾迎春是王家上了族谱的义女,在王家出嫁亦合乎礼法;二则荣府长辈接连病倒,也顾不得这些事,无需长辈拖着病体料理,便也是女孩儿的孝心。于是偶然有嘀咕些“冲喜”之语的糊涂人,也自有旁的明白人给堵回去:自古女儿都是哭着出门的,娶妇进来的方才笑呢,再没听说过嫁女给自家的长辈冲喜……
杜仲的亲事虽不铺张摆排场,却极为热闹。
九月初六日,随杜仲前去王子腾府邸亲迎的,几乎清一色年轻端正的小郎君,最难得的是这迎亲队伍里无一个奴仆充数,有从前镖局的师兄弟,亦有他麾下的将官,还有这些年交好的三教九流里的好儿郎。看到这群意气风发的后生们,不仅两个官媒人心头火热,连围观的大婶子小妹子眼里都亮晶晶的,欢声笑语几条街外都听得到。
贾琏凤姐自是在这里忙碌,贾赦禁令未消,邢夫人也病了多日,都未露面,倒是贾赦房里一位从前与迎春生母交好的姨娘被凤姐提前一日接来照管些迎春的事情——这位姨娘自然够不得在亲戚面前露面,只不过凤姐思虑周全,唯恐婶母不好传授那些周公之礼的私密事情,她这做嫂子的也不好意思的,倒不如这位往日也曾照拂迎春一二的常姨娘。
这位常姨娘已有了些春秋,早已被贾赦厌弃了,幸而早年时候贾赦还不太敢胡闹的时候被封了姨娘,她又是个本分的性子,这些年靠着二两银子的月钱,日子倒还过得去,从前迎春未被接到老太太院里时她还照顾过半年。这回凤姐请她帮忙,一贯颇识时务的常姨娘自然很上心。
不仅依言教了看了那些个图画册子,还忍着羞将些个自保、欢愉的私话儿告诉了迎春。迎春脸都要烧起来,常姨娘也羞臊的很,话尽后便以别的事情分散遮掩,这姨娘就说起云安的亲事来:“姑娘进门之前,听说小姑子的亲事就走起了,算一算大约明年春日就出门子了。这一去他家,就是当家奶奶,这娇贵的小姑子也正得忙碌备嫁的事……阿弥陀佛,我们姑娘有造化!”
迎春听说,不喜悦反敛颜皱眉,她与杜仲虽暗暗相得,但这桩姻缘,她心里一直是先取中云安,后才中杜仲。她们三个,与亲姊妹也不差什么了,闺中还常相伴,这一入门真成了一家人,反只有半载时光了。二姑娘想一想,连出阁的喜意也少了好些。
这会子方才进来奉茶的司棋闻言,笑道:“大姑娘可不是什么娇贵的小姑子,常姨奶奶不知道她是我们姑娘结拜的金兰姊妹吗?我们姑娘巴不得姊妹们长长久久的在一处……”
常姨娘从前闭耳塞听,消息极不灵通,此时方知了缘故,连王太太收下二姑娘做女儿也有那位杜姑娘的缘故,忍不住又念了一声佛,不免同丫头们打听这桩奇缘。这一夜大伙都不曾好睡,次日五鼓便又开始忙碌起来,在全福人给迎春绞面之后,黛玉和一众姊妹亲自给迎春上妆,那些从未见过的手段和脂粉工具叫全福人都开了眼,问寻之余,更热情了十分。
迎春本就生的不俗,这一上了新妆更是桃羞杏让,不似人间殊色。不看脸儿,只看金丝云纹点缀的大红衣袖下露出的葱根儿般玉指,那指头尖尖上一点朱红,就足够叫全福人惊叹了。
这妆扮的好不好,只看金凤蕊从未低落过的生意就知道了。
至吉时完礼,新郎官儿杜仲用喜秤挑起织金双凤迎春的盖头,露出新娘面容时,一声声的抽气声儿赞叹声儿霎时引得被拦在外面的后生们更咬牙切齿的要灌新郎官儿的酒——这新娘子得美成啥样了呢?
等到来观礼的女眷们随全福人一齐出来,更叫人知道这新媳妇的美貌了,全福人不知被多少太太奶奶们拉着说过话儿,连不少姑娘都悄悄打听她的名姓。这全福人是成媒婆介绍的,本常被请作助成亲事,这其实已算是她做的行当了,因杜家的亲事传扬了名声,这全福人更抢手了,她又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不多时就和金凤蕊达成了买卖,叫金凤蕊又开辟了婚嫁的买卖范围,直叫云安、黛玉两个笑说是迎春带福。
这晚,风清气朗,月隐星明,新房内红烛高照,自是浩荡春光,逦迤魂销。
宋辰、谢鲸两个却身负重任,迎亲、挡酒、收后无一不为。宋辰与云安合过八字大吉,婚事已过小礼,这小郎君一整日都带着笑模样,做起事情来最卖力不过,可谢鲸老大个爷们心里头却酸羡的紧,连闷葫芦兄弟都眼见的美事将成,只剩下他这大哥还停留到讨好老大人的地步——
如今,连陈子微都习惯谢鲸登门时陪他们两个老爷子打拳锻炼的事了。谢鲸如今想要改一改方式,陪二老说话手谈,林如海、陈子微两个还不愿意呢,都说谢小子在旁练武,他们打起太极拳来才有滋味。一到休沐日不见谢鲸,两人都不习惯了。
说起来怪心酸的,足有两个月了,今日还是沾了杜仲娶亲的光儿,谢鲸才跟拦门的黛玉隔着门板儿对上了话,帮着合了一首诗。
亏得黛玉既是娘家姊妹,更也是这边亲人,小姑娘两边儿都不肯落下,这会儿方跟着云安一齐睡去了。谢鲸知道了,也赖在这里不肯走,巴着他辰弟囫囵儿歇了一晚上,被宋辰嫌弃的了不得……他自己还是借师父的巧宗儿留下的呢,不成想又带了个‘拖油瓶’,明儿早起,师父更得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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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不觉时光,一晃就到了冬日,这一入冬,上皇不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