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贾赦正与碧合胡闹。
碧合从前原是个淳朴姑娘,自进了这荣府很是学了些心眼计算。
她见熙凤不好惹,贾琏虽偷嘴亲热时说的好听,其实根本就是个镴枪头、假把式,大半年时候她还是拿二等丫头的一吊钱月例,贾琏许下的梯己更是一文未见。最近贾赦几次三番借故毒打贾琏,在这女子心中就更多些看不上贾琏,又不知从哪里听说的大老爷屋里随便一件骨董就值几千银子的话,竟对十分向往北院。凤姐和平儿是何等样人,察言观色的本领自是炉火纯青。碧合才露了些神色言语就叫看破了,熙凤索性将这块香肉送到贾琏病床前照顾,果不其然,不多时贾琏就恼了碧合。
只是连凤姐都没想到,贾琏竟然真将碧合送给了大老爷。这日又一行暗喜,一行假做恼怒,嗔说贾琏“二爷好慷慨,我白花花三百两买来的丫头,叫爷做了好人!”
贾琏只笑“我补奶奶八百两!求奶奶别说漏了嘴,原是告诉老爷八百买的那丫头。”
凤姐一怔,奇道“老爷信了?”
贾琏苦笑“信了。我才知道原来冤大头竟都在自己家里。”前有媳妇花了三百两买个丫头,后有老子信这丫头是八百银子买来的,可见这两个人往日叫人家坑去了多少好钱!
凤姐不依,一推他,正扯到了贾琏的伤,疼的这琏二唉哟哟的叫唤,倒把这一茬略过去了。
凤姐又亲手上了棒疮药,才出去洗手,方把帘子放下,就与平儿两个忍不住偷笑。平儿因悄声说“我就说了,奶奶吹嘘的太过,咱们才花了三十两,奶奶非要告诉三百两。”
熙凤啐道“胡说!这么个如花似玉能唱小曲儿的丫头,在他们这些男人眼里,身价儿越高越信的,不然大老爷如何就信了八百两买的她!你瞧罢,就算这碧合脑子肿了自己说自己三十两买来的,屋里这位爷和那边的大老爷也必然不信的。”说着就朝贾赦院子方向冷笑“你瞧大老爷八百两一个丫头都愿意抛费,却不舍得拿出几千银子给亲生女儿置办嫁妆,天底下再没这样狠心的人了!”这大老爷狠到什么程度,他方收了杜家五万聘银,回头就将迎春办嫁妆的事推到公中了,一点儿不沾手,好好歹歹拿千银子做面子情的事都不干,无情无义冷心冷肺到人皆咋舌的地步。
平儿正要笑回,忽听家人慌里慌张的道“大内来人了!”
紧跟着赖大亲自跑来“有旨意要宣,命二爷前去听旨。”
凤姐唬的脸色苍白,丹桂苑中皆惶恐不安,正此时,李夫人的心腹陪房李松家的到了,当即扶住凤姐“太太一会子就到了。姑奶奶别怕,快给琏姑爷收拾了穿戴,送到前面听旨。”
周太监到来离去不过两刻钟时间,荣国府就天翻地覆,恍然间日月倒悬,除了一个爵位落到头上的贾琏夫妇之外,其余人等皆悲多喜少。
落到贾琏头顶上的是三品威肃将军之职爵,与东府还在贾珍头顶上戴着的三品威烈将军、治国公孙子马尚的三品威远将军类同。只不过这个“肃”字并非常用封字,所谓“好德不怠曰肃,貌恭心敬曰肃”,这是有意敲打贾琏勿行其父之道。
此时荣府诸人却都无法细想这道理,贾母气的头昏脑胀,险些用螭纹沉木拐敲破贾赦的头。就连贾政也怔愣楞的跌坐在荣禧堂楠木交椅上,不知如何是好。在正房东跨院静养礼佛的王夫人尖嚎一声,就因刺激过大人事不醒。贾琏晕坨坨的入朝谢恩并至各衙门处领各种事情,凤姐忙着招待赶来的李夫人,这里只有贾宝玉还不知事情严重,一会子安抚老太太,一会子去看他母亲,倒比平日小儿形状略有担当。
可这叫贾母看进眼里,越发悲从中来,恨铁不成钢这伯父袭爵和堂兄袭爵如何能一样!这家中上下都知剧变,唯独宝玉还不能解其真意——便如史太君本人,儿子袭爵和孙子袭爵就很有不同,孙子毕竟又远了一步。
这不同落到贾政一家子身上就如同灾祸了,贾母能因自己身上的超品诰命和孝道压着大儿子去住荣府旧园,而让次子跟着自己居住,甚至因选贾政当家的缘故含含糊糊的把荣禧堂让出来给他居住,可这轮到贾琏世袭了爵位,贾母如何还能逼孙子让出正房来给叔叔呢?本来贾琏养在这边,就是因他才是荣府长房长子,日后要袭职的,让凤姐管家亦是这个缘故,这两夫妻居住在这边就堵了世人议论长幼尊卑的嘴,可谁能料想贾赦还活着的时候就能生生将头顶上的爵位作掉了呢?
这侄子继承了正统,贾政说破天去也无理由再住在荣禧堂了,孝敬贾母的道理俨然不通了。本来么,又打着孝道的招牌,又叫长房侄子夫妇管内外事务,做足了‘母命难违’‘培扶侄子’的正气凛然模样,侄儿果真袭了爵位时,还生赖窃居正院岂不是自打嘴巴!贾政长叹一声,心内早已灰了大半,勉强打起精神就命收拾出荣庆堂后面的闲置院落,要让出正院来。
贾母想拦又不能拦,没有理由拦,偏此时能说话的贾琏不在,急的老太太眼前发黑,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
贾政这边如此,贾赦那里更不必说。恍如晴天霹雳打在大老爷头顶,一朝削成了白身不说,圣上句句申斥犹在耳边,最要命的一句就是命贾赦静思己过,暂且拘禁在其院落之内——天可怜见,谕旨却并未说明时间,岂非在圣上想起解禁前,赦大老爷都不许外出了?于贾赦而言,自己愿意躲在屋子里与小老婆们玩乐是一回事,被命令拘禁在院子里不得出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事情。院子还是那处院子,人的心境已全然不同了,方才片刻,贾赦却只觉耐不住,一屋子的小老婆更是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了,突然摔砸起来如同发疯一般,吓得邢夫人也不敢待在这里,扶着王善保家的手软着膝盖出来。
一路魂不守舍,正遇见平儿过来,王善保家的忙端起笑脸问“平姑娘哪里去?”
平儿笑道“舅太太来接二姑娘家去,我看着她们收拾行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