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只觉眼前一黑。
却听凤姐突然问道:“杜姑娘、林姑娘和二姑娘居住的平明楼的小库没有归拢到一处吗?”
她也说的是“杜姑娘”,到如今,杜家自家起来了,杜云安金尊玉贵的并不只是沾王家义女的光儿了,于是众人口里渐渐称呼她“杜姑娘”,“安姑娘”倒叫的少了。尤其熙凤的丹桂苑中都改了口,为的是避开当年“平安顺喜乐”陪嫁大丫头的旧事;而凤姐亦如此,却更因她服气杜云安本身的才干能为——不知什么时候起,从这位自恃伶俐的琏二奶奶嘴里说云安,不是叫“我家的那大妹妹”“我妹妹”就是跟别人说“你们杜姑娘”。
林之孝家的一愣:“平明楼里三位姑娘不在,连同那些能做主的嬷嬷和姐儿们都跟去了,我们怎敢动亲戚家小姐的库房?”
这话放在别的时候很对,放在火烧眉毛的此刻就忒迂了。
凤姐就看贾母,这屋内上座下立的都是管事的人,都知道三位姑娘要好,自家二姑娘的东西跟另两位表小姐的应当是放在一处的,并没分开。因此就算先前想起这茬的,也不敢先开口,生怕到时担不是吃挂落儿。
贾母为李纨的事正不自在,老人家没想起来是因仗着自己的私库充裕,谁知竟闹了内贼。
“罢!到这地步,我这老砍头的也不要面皮了!”贾母哀叹一句:“如今我们家竟也到抄亲戚小辈库房的境地了!”
凤姐听着这话不祥,忙起身笑道:“老祖宗多心了,此事无妨!我先才想起来一件事,恍惚那日老县君来接两个妹妹时,我妹妹要跟我说什么来,只是被事情一岔,我就走开了。想来就是说的叫我照管她们屋子的事。”
众人听见,都想起那日是因宝玉突然发了痴病,二奶奶顾着老的小的,就没能再送二位表姑娘。
凤姐说着,就冲平儿使眼色。
平儿跟着她,那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然炉火纯青,忙从角落里站出来笑道:“奶奶不提,我都忘了,实在该打嘴!两位姑娘是嘱咐这事来着,说其他的也还罢了,那个存放吃食的小库里恐搁不住日子,别叫东西坏在里边了。我原虑着有二姑娘,也没上心。”
凤姐忙道:“该打!罚你一个月月钱!”
“老祖宗该放心了罢,咱们家这几个姐儿娇着呢,怎能叫她们吃陈米旧粮,如今索性将她们的院门开了,将粮库腾空了,回头我给她们重新填进新米去。”凤姐笑道:“今岁的年租挑我先挑上等的紧着她们。”
当着内院这些管事的面儿,凤哥儿总归是给她给府上扯来的一块遮羞布,贾母掩住忧虑神色,点头道:“你亲自去看着他们弄罢,别叫人碰坏了你妹妹们院子里的东西花草。”
凤姐忙应了,她也正自悬心:已到了年终岁尾,平明院人口不少,便是剩下能剩下多少呢?两府合一起的人口都上千了,这么些张嘴,每一日耗费的米粮都惊人,方才内管事们都在,她们自己是内院管事,或丈夫或儿子便是外院的管家,因此根本瞒不住人。一旦粮食的缺口大了,就怕这些内外管事合伙造反呐。
边想着,边一行到平明楼的院门了。
平儿扶着熙凤的手,只觉得自家奶奶的手心濡湿,两人的手指头尖都止不住的轻颤。饶是平儿这厚道人,这会子心里也骂大奶奶无能,竟叫她自己屋里的下人离心至此!成日价那些老婆媳妇还嚼舌根,说珠大奶奶比琏二奶奶仁厚、可人敬服,这才是大户人家的菩萨奶奶——哼!她的人串通反叛做下那么大的事,她居然一点儿没察觉,这哪儿是菩萨奶奶,分明只是个会出气的死人罢!
“开门。”凤姐定定神,命林之孝家的。
因是长住,杜云安和林黛玉几乎带走了所有她们的人。老县君留迎春住下后,凤姐赶忙又将迎春屋里的人给送去了,下剩的几个粗使的,凤姐怕她们弄脏了姑娘们的屋子,便命她们暂且到自己院子里当差,将平明楼的大门锁上了。
林之孝家的接过平儿腰里挂着的钥匙,正摆弄那大铜锁,后头撵上来两个婆子:“二奶奶,二奶奶!”
熙凤看一眼,并不认得,平儿忙道:“是这院子的人,奶奶先前令到咱们那里听用几日,姑娘们回来再过来。”
听是平明院的人,凤姐不免也客气了,因问:“二位妈妈做什么来?”
“可不敢,折煞老婆子们了。”其中一个急忙团起手行礼。
这二人快言快语,不卖关子的忙将她们的来意说了:“原是听闻府里要将粮库都合做一起,我们忙赶来的。”说着就从怀里掏出库房钥匙来:“那里面还有些蔬菜瓜果之类,今日二奶奶不来,过两日我们也要禀报开库取用,不然放坏了腌臜屋子。”
这两个老妈妈自家知道自家的事,她们的女儿们跟随姑娘去城外了,她们外面的一家子也粮钱不缺安全无忧,这都是沾了姑娘们的福气。
原来“金凤蕊”生意很好,杜云安等见院子人那些个没有差事的家人都自觉轮流去铺子附近值守,女的就在门前帮忙做扫洒看车的活,男的就在不远的墙根下一缩。若没有事情从不凑近,偶然的两次地痞找事讹钱,还没惊到客人就被这些汉子给扭起来了,大张旗鼓的送五城兵马衙门。擎着国公府家生子的身份,他们乍起胆子也怪能唬人的。
到底东西庙街离宁荣街太远了些儿,因此杜云安等便在“金凤蕊”背后那条鸽子巷买下一趟民房,用极低的价格向自己人出租。这条巷子正好夹在两条街市当间儿,房屋低矮且狭仄,一个个院子最大的都才只十步大,杜云安买下此处本只想给大家一个落脚或临时过夜的地方儿,谁知本院里原本荣府的人竟忙忙的交钱租下,紧着就合伙收拾搬了过去——那时云安才知道这些人原本在宁荣后街的居处有多小多破,况且也并不是白住的,亦是每年要从家里当差的那人的月钱里扣除房租的。饶是如此,也是只有家里有能选上去当差的人才有资格住这条后街,所以这些家生子都很怕哪一辈子女没有能进府当差的,一家子就都无着落,只靠府里逢年节通放的年例,日子会越过越差。
跟凤姐回禀的两个婆子就是这种状况:她们老大年纪还不肯解事出去,也不敢替女儿偷偷盘算亲事,正因为她们的丈夫儿子没有差事,倘若她自个解事、当差的女儿嫁去别家,那一家子擎等着喝西北风罢——但如今好了,她们一家子都搬去了鸽子巷居住,护国寺和隆福寺就在不远,若是不安定了只管往佛寺里避去,料定无碍了的。
如此一来,岂有不对姑娘们感恩戴德的,姑娘们从前交代的事也时时留心办好。
但她们的话到了凤姐等人的耳中,熙凤和平儿先想着的却是:坏了!果然缺粮的事情飞快就传了出去,这两人赶上来,可不是听说要开平明楼的库了吗。
王熙凤不懂声色的四外一打量,戴着貂鼠卧兔儿的额头就汗涔涔的,果然有许多人都注意着此处的动静,还有不少探头探脑的。这杀伐决断不下男人的凤哥儿亦有些胆寒腿软,不敢想万一平明楼小库房只剩个底儿,后果会是什么样?
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凤姐强自维持矜贵派头,淡淡道:“不用给她们,你们姑娘的吩咐,你们自己开罢。”
——直到真打开平明楼后罩的库房,熙凤才知什么叫“绝路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