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太太来京不久,就送了帖子给贾母,择选了个好日子来拜会。
九月菊花满园。
菊花又被称作九花。荣国府往年都要在大花园中支起庋架,将数百盆菊花摆上花架,作九花塔。九花塔在京中豪富人家,蔚为风尚,各家都高价置办名花,以珍惜品种和花量取胜,此为富贵人家的雅事也。
本来都猜测今年各屋自立,官中又吃紧,恐怕不会有这样的盛景了。谁知凤姐依旧热热闹闹的置办起来,那“大金葵”“醉太白”“芙蓉秋燕”“紫绶金章”的好花不一而足,喜得贾母特地将席面摆在花园旁的留仙亭里,请陈老太太共赏美景。
陈老太太笑道:“你们家这九花塔摆的好,那是‘青山盖雪’罢?”
贾母眯起眼睛看她指的那盆,点头笑道:“大概是罢。”
这老太太也不遮掩:“我不懂这些名堂,只看着好看就高兴一场罢了。”
“老姐姐是豁达人。”陈老太太就笑。
其实这位陈老太太辈分高,年岁却不太大,足比贾母小了十来岁,但架势却摆的自然,显见不是虚张声势。贾母也的确不敢慢待这位身上并无诰命的老夫人,陈氏可是先帝最后一位宠后娘家最小的堂妹,当年不满三岁就被陈皇后求赐了县主爵位……如今圣上年迈,便重旧情起来,且将多年前的那些旧事看开了,又记起那位先陈太后的扶立之功来——陈老太太进京的第二日,就得皇后召见,且在宫中待了大半日,她前脚回去,后脚娘娘的赏赐就送到了。
宫中的赏赐就是都中世家的指南针,微园的拜帖请帖一时收到门人手软。
只是陈老太太皆婉拒了,只在家中休养,往荣府来还是她除进宫外的头一次露面。
“不瞒老姐姐,我此次一是来拜会拜会您,咱们多年没见了……”陈老太太快言快语:“二是想接两个女孩儿家去住些日子。”
花园附近的小花厅中,凤姐一面剥着葡萄皮儿,一面斜着眼看杜云安,嘴里问道:“怎么回事,这怎么又成妹妹你的‘姑祖母’了?”姓杜的姑娘,做了王家的女孩儿不说,又成了前县主娘娘的侄孙女儿?
黛玉小时倒是见过这位堂祖母,她记性好,还记的这位堂祖母一直深居简出,在林家姑苏的祖庙避世不出,爹爹和陈叔叔竟能请动这位老人家出山?不过这些时日的邸报不是白看的,林妹妹冰雪聪明,想一想就猜出了七八分,圣上近年来优待旧人广示仁爱,陈家的确是最能体呈圣恩的旧勋贵代表了。
想到此处,小姑娘的嘴角就弯了起来,伏在她大姐姐耳旁叽咕悄悄话:“陈叔叔好会计算。”
计算?是算计吧!
云安握着黛玉的手,心里感叹,比不得比不得呐,不愧是心比比干多一窍的林妹妹,这见微知著的本事不是她这种凡人能及的。只是帮她打开了通向外面的一扇窗户,叫这小姑娘看到了更广阔的的世界,这聪慧才华就再不是后宅这点地方能锁得住的了。
陈子微老谋深算至极。他看出了当今捧陈家用来解开旧结广施恩泽,以图换的个“仁君圣主”身后名的冀望。但这位半生隐于幕后的大儒没有急于出仕,一面安安稳稳作他的幕僚,一面却又将仅剩的血脉最近的堂姑母推到人前——圣上不是要施恩么,陈家先要将“县主”的爵位拿回来……至于陈子微,却是要观棋到最后才落子的,在都中这场乱局未明之前,陈子微和林如海两个只会稳如老僧,专注盐政公务而已。
尤其陈老太太进京的时机妙啊!一石二鸟这招真被陈师傅用出了花儿来。
这简直是空手套白狼,他稳做钓鱼台,不动声色的先将姑姑当年被褫夺的爵位捞了回来——杜云安是看过陈先生云山雾罩的信,又听过哥哥的话,才想明白了,可如今黛玉却自个猜了个准儿,不是天赋异禀是什么呢?
不过如今邸报和京中文人自办杂报上许多蛛丝马迹的消息都是这小姑娘总结出来告诉的,杜云安早见识过这份本事,因此并不十分吃惊,因而只笑说:“回头你写信的时候问候问候陈先生……”若陈先生知道被这么点大的小姑娘猜中了他的老狐狸算盘,怕是得后悔的捶胸顿足罢,当初认下哥哥和宋师兄两个直心肠的做弟子,却白白放过了眼皮子底下的良材。
黛玉“扑哧”一笑,她大姐姐真的好坏。
“你们两个倒自己咕哝起来了!”凤姐气的用手里的葡萄皮子扔她俩。
小姊妹俩忙讨饶,云安忙赔笑道:“老太太是我哥哥师傅的姑母,因这层关系,我便该尊一声儿‘姑祖母’。”
凤姐就叹,这杜家小兄妹俩的运道真是好的叫人眼红,出身那样微薄,却不断遇着贵人。
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傅”,又有“天地君亲师”,这正经的师徒其实与父子也不差什么了,况且从这陈老太太对安丫头亲昵的态度来看,只怕又是一个婶娘。
凤姐上下打量云安,跟平儿笑道:“她就那么好,果真比我们可人疼吗?怎的一个两个都这般喜欢呢。”
杜云安但笑不语,陈老太太可不是一见面就喜爱她,而是本身就是哥哥和宋师兄搬来的救兵。
暗暗松口气,有老人家这面大旗,自己和黛玉回家住就理所当然,过几日用想念迎春的由头把她也接去同住也顺理成章,本来么,这府里谁不知道她们三人要好呢。
思及此,云安就不愿再在这件事上打转儿,反而对凤姐道:“眼看又快到年下了,我听花嬷嬷她们说粮价就要涨起来了——官中粮仓不趁现在补一补?”
她说的话,叫凤姐稀奇:“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云安笑道:“还不是怕凤姐姐搭了这座九花塔多添一笔抛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