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湙既要在京中露头,就得有一个能示人的身份,于是早在来前,他就为自己按了一个。
只是这个身份也不是说随便张口就来的,像许多话本里那样,出门编假身份,却一听就叫人觉出不真心,糊弄人都没有个诚意,这之后的交往可就进行不下去了。
像影视剧里出门随嘴拟出一个代称,完了人还愿意拿出百分百真心与你结拜的,那妥妥就是降了智的工具人,真正的聪明人面前,一个字一个表情,都能给你分出几分真几分假来,尤其这些经了年,在官场上混了满身心眼的老狐狸,你一个眼神微顿,他就能给你分解出十八九个意思,如此,有些人生基本信息,你就得给点真心货。
如果你自己心里都对虚构的身份不认同,旁人又怎么能从你的语言信息里,提炼出可令他感觉心安的基础?
一个人,尤其在对外介绍自己姓名来处的时候,最能从肢体表情里,体现出他对这些,自他落地起就自动生成的,基本信息的依恋度,真假也就在这一瞬间。
通俗点来讲,就是精神信仰,当底气不足时,瞬间从微表情里透出去的心虚成分。
凌湙自报家门,“小子郭滠,荆川人,祖有薄产,后不幸遭了灾殃,与祖父一路逃进北曲长廊,得纪将军怜悯,收做亲随,今次在凉州战事上偶得了一点小功,纪将军便点了我等随护。”
纪立春升任凉州大将时,任的就是北曲长廊卫的千总,所谓的灾殃,自然就是前年那场大旱灾,导致的西川流民潮,而郭滠,则是幺鸡的本名。
凌湙顶着一张年及弱冠的脸庞,身体却只十四五的模样,站立于几位大人中间拱手,“小子生来带疾,家中只余祖父与小子相依为命,本来靠着祖上传下的薄田,也能勉强维生,奈何……袁大人、魏大人,吴大人……”
除了人不对版,凌湙口中所述的身份信息俱为真。
幺鸡确实是从小带疾,郭家祖上确有薄产,祖孙二人也确是从北曲长廊线入的京,凌湙结合前年形势,真真假假的编了一通,只要不挖坟似的严查,就这些信息都能从纪立春处查实。
三位大人在四方桌边,分三侧端坐,望着眼前的青年人,一时都有些哑然,特别是听到凌湙说,在此次凉州战事上得了功后,俱都敬畏的直了身,特别是魏良之,目露欣赏的直接拉了他往桌前引,“坐、坐,小将军请坐。”
凌湙口称不敢,却被魏良之一把按坐在了仅剩的一侧桌案前,酉一尽责的同其他人的侍卫一起守在了门边上。
袁芨没说话,只一双眼睛不离凌湙,而他身旁的吴向和,也就是一早出声说话之人,则上下打量了一眼凌湙,与魏良之一左一右夹击着问了些凉州战场上的事,中间当然也穿插了些凌湙的个人信息。
凌湙坐的四平八稳,回答问题时,也几乎张口即来,尤其在描述凉州战事时,说的那叫一个身临其境,让吴、魏二人听的热血飙升,直拍着桌面屡屡叫好,双眼也随着凌湙的话语愈发明亮灿然。
那是属于大徵人的国之荣誉感,为有这样的胜利而感到骄傲的激动,这一刻,他们忽略了凌湙的武人身份,突破了文武相轻的界限感,只为这样的战事自豪。
袁芨默默的给凌湙推了一盏茶过来,二人此时才发现,说了半天话,凌湙竟一口茶还没喝上,一时都不太好意思的笑了出来,共同举了茶盏来与凌湙碰杯。
纪立春已入京半月有余,战场上的大小事,朝中已宣扬的人尽皆知,凌湙说的自然要比他上表的更细致些。
没有人比凌湙更清楚这仗是怎么打出来的,便是纪立春在皇帝面前说的,也如隔靴搔痒般,真实感其实不甚强烈,也就皇帝主要的心思不在战事上,才叫纪立春如背书似的转述给蒙混了过去,但到了凌湙这里,一字一句都充满了血腥的紧张杀戮气,好几次都听的人倒抽凉气,有种深怕引寇入穷巷,却打不着人的急迫。
凌湙让纪立春报的请功折子上,打胜的战事计谋,定的就是请君入瓮,关门打狗,如此,他便得让人相信这计确实是战胜的关键,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得与奏表上的情况相合,不能由着自己信口胡来,更不能说说停停惹人怀疑,是一口气不打盹的描述的清清楚楚。
酉一守着门边听的非常清楚,他若不是当时也在战场上,就得信了凌湙的话,真真的叫人分辨不出,这中间其实藏了巨大隐情。
纪立春这个位置,是有点子运气在身上的。
凌湙的谈吐没刻意的往文绉绉上引,特别是说起战事时的那股子粗野气,半点没遮掩,就很真实的展现出了,符合他目前身份的举止仪态。
他想看看,这几个文人对他这样的武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袁芨一直没作声,只轻叩着茶盏,听吴、魏二人与凌湙交谈,等喝茶间隙,方才问了第一个问题,“小友这次得了战功,领了赏之后,可有想过回乡祭祖?”
时人谋取功名利?,衣锦还乡,祷告先灵,是必然。
凌湙望向袁芨处,声音里带着些低迷,叹道,“哪还有乡呢?祖上田地都叫豪强吞并了,我家那周遭上的一片乡亲父老,没几个似我这样幸运的,要么死了,要么已经轮为了豪强的隐奴,旱灾引发的后果,就是乡亲父老们手中的自由田全抵了债。”
既然说到了这里,凌湙很干脆的顺着袁芨的话提问,“袁大人,朝庭日前颁布的增税令,就真的没有可收回的余地了?”
魏良之和吴向和显然都是反对新增课税的,一时眼睛俱都望向了袁芨,袁芨则望着凌湙,“小友对新增税课有什么看法?”
凌湙歪着头,一副不明其义的样子,但不妨碍他大放厥词,“收呗!反正我不会回去了,乡亲里十个死了九个多,剩下那半个人头也多成了别人家的壮丁,朝庭既不体民,我一个微末小兵,能奈何?”
说着哼一声讥笑出声,“朝庭若能平等的将税课摊到豪强头上,那指定能收一波财政上来,整个西川没剩几亩田在百姓手里,就是增税,又能替朝庭缓解几分财政压力?大人,你们怕是没去了解过西川的实际情况吧?”
之后再接再厉,“六皇子从新增税课出来就没动静,他那么一个为西川百姓灌溉着想的人,此次一点意见都没有,你们当他就愿意顺了上意?嗤,我们将军说了,才不是,那是因为他知道,就是此令颁下去了,朝庭的税收也收不上来多少,没有成效的事情,反对作啥?袁大人,你其实不用与陛下硬起争执的,顶多月余时间,他就该知道,无论罗列再多的税课名目,都无法替国库添财,不过再逼一波民义潮,失一些人心罢了。”
几人随着他的话脸色微变,魏、吴二人凝神望向凌湙,都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点端倪来。
纪立春入京,身带皇恩宠信,三位皇子当然想要拉拢,然而,他根本没给任何一方任何表示。
凌湙这秃噜嘴的话中意思,透露出了纪立春心里的偏向。
时人都懂亲信二字的含义,凌湙能被纪立春特意点名带进京,那必然是其亲信无疑,现在从他嘴里说出,纪立春对于六皇子的评价,那显然就是他们私底下,有针对三位皇子的行事讨论过。
袁芨眼神深深的落在凌湙身上,凌湙只作不小心说漏了嘴的懊恼,忙找补道,“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浅显的意见,不代表我们将军的,你们可别到他面前求证,不然我要受军法处置的。”边说边敲了把脑袋。
要如何利用有限的时间,打破三位皇子目前的观望局势,令他们对纪立春展开竞争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