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馄饨再鲜美也有吃完的时候,两个人要了一壶茶和一碟盐卤蚕豆,尽量不惹人注意地坐在边角闲聊。
摊子前有一颗高大的黄葛树,有三三两两的妇人围坐在树下做针线,一边吹着凉风,一边小声嘀咕着家长里短。几步远的地方就有几个半大孩子在打闹,看起来和别处没有什么不同。
周秉毫不介意地用一个破了边的碗喝着茶水,眼角却死死盯着巷子尾端的那扇小木门。良久脸上露出一丝懊恼,“余显山我见过一回,看起来还算本分,又拖着一个腿脚残疾的女儿,我还真没把他放在眼里过……”
这种小摊子上能有什么好茶,混混浊浊的,仔细看还能瞧见上头有一丝油光。偏偏周秉心里烦躁,一无所觉地一口接一口地往肚子里灌。
谢永却在心里感叹自己往日的走眼。
这位实在是能屈能伸,瞧这幅模样再没有半分京城世家公子的斯文作派,猛眼望去和街面上讨生活的穷苦人竟没有什么不同。
时间这么仓促,周秉此刻赌的就是自己的猜测正确。
这是一场根本不对等的豪赌。
线索这么少,手里的筹码几乎没有。他头皮发麻,肌肤发炸,根本不敢想象若是自己输了,谭五月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
周秉眼神一黯,赶紧甩了甩头,修长的手指在简陋的桌子上敲击了几下,“当初余显山主动承认和余得水有那么一层亲戚关系,我还在想这人心性倒是磊落。也没正经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实在是太过大意……
假若他是这次事件的幕后主使,也说得过去。只是他女儿不过十一二岁,看起来也文弱稚嫩得很。这么大点的孩子就成了净土宗的帮凶,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谭五月看着淡然其实对外人心防很重,周秉早就领教得透透的。
但是余显山是铺子里得用的大掌柜,大盛魁能在短短的时日里起死回生,这人居功甚伟。谭五月心存感激尤其尊重这位,开口闭口都是“先生”。
那人借口在码头上忙得走不开,又适逢亡妻的忌日,其女儿文弱无依不良于行,开口要年长的女性长辈陪着去二林寺祭拜,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所以谭五月肯定会二话不说地答应……
那些人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谋划接下来的事。
周秉手掌渐渐攥成了拳头。
应该是这样没错,很简单却很管用。
余龙牙在其间绝对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
从二林寺回城时,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故意让人乔扮成谭五月。衣裳身形可以掩饰,那脸却没法去弄一张一模一样的来,所以就让顶替者戴了一顶幕篱……
江州夏天日头大,有身份的太太和小姐们出门时,必定人手一顶这样的帽子用来遮阳。他们却没想到谭五月素来讨厌拘束,又一贯男儿做派,宁愿被晒黑也不愿意戴这种东西,因此露出了唯一的一处破绽。
眼看日头已经偏西了,小木门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谢永有些着急,心想只一味地在这守着也不是办法。可余家是唯一的线索,除了守着好像也没招。谭太太的下落现在还不明,也不知道拖下去会不会有危险?
他安慰自己,应该不会。净土宗向来宣扬仁义,此举是为了清除教里的叛徒,应该不会随意杀害无辜妇孺。但是事情也没个准,谁知道会不会又出一个像余得水那样的疯子?
因为怕走漏消息,两个人出门的时候连个随从都没带,所以这会连个传话回去的都没有。
谢永悄悄瞥过眼,就见旁边的人凝着脸,被浓密的树荫遮住大半身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前头。衣袖下的手背青筋暴起,连指甲死掐着皮肉都没察觉,就知道这位心底里其实比面上表现出来更紧张更在乎。
他就没见过这样的小夫妻。
你说两个人好吧,回到江州这么久了,也没见两个人时时浓情蜜意。你说两个人不好吧,谭太太时常派人过来送东西。眼下出了这件事,自家这位大人无人得见时,那双清隽的凤眼狠厉得几乎要喷出火来……
夜色降临时,小木门终于有了动静。一个四十来岁穿着一身青灰色布裙,身材富态面孔团团的婆子提着个菜篮子走了出来,一边笑着和周围人打招呼,一边机警地朝四处张望了一眼。
有妇人上前与她热情寒暄,“屠家二婶,这么晚还去买菜呀?菜场恐怕没什么东西了,要不到我家里拿点葱蒜回去先将就一回吧!”
婆子笑着摇头,“我家姑娘这会子忽然说要吃烙饼,家里一点面都没有,我到前头去匀几斤面粉……”
妇人啧啧地感叹了几声,“就是你脾气好,主家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换了另外一个人,恐怕一天都干不下去。”
婆子好脾气地应和,“我家姑娘就是有些内向,别的倒还好。从小是我带大的,跟我亲生女儿也没什么两样。如今我岁数也大了,还指望着她将来给我养老呢!”
缩在树后的谢永忽然“咦”了一声,“这个婆子怎么有点眼熟,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