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是宝鸾心里的窟窿。黑夜能被曦光填满,窟窿却无物可补。
太阳自东边升起,白耀耀的雪光和日光透过窗纱照进来,烧了一夜的灯烛溅泪般在铜灯台上凝结。
公主的寝房,安静得像是没人住。
院子里,昨夜消失不见的妈妈和侍女们来来往往,忙着为公主晨起后的洗漱用餐及玩乐做准备。
整座公主府,共有两百余仆随,这其中不包括园子里伺候的人和外面行走办事的人。
人,自然都是忠心的,全都有不得不忠心的理由,不必担心叛变。但这忠心向着谁,大家自有分寸,反正不会是初到陇右的公主。
两个大丫鬟春柳和夏蝉打头阵,轻手轻脚来到寝屋。雕双鸾四凤的拔步床前,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第一个出声喊醒公主。
忽然,床上传来动静,锦被后露出公主的花容月貌,公主已经醒了,再一细看,公主眼睛哭肿似红玉雕成。原来不是早醒,而是哭了整晚。
两个丫鬟大惊,不是惊公主为何哭泣,而是惊她们该如何做才能哄好公主。互相使一个眼色,春柳留在屋里伺候,夏蝉退出去,不多时,八个大丫鬟春夏秋冬,日月星辰全都忙活起来。
请大夫,喊杂技乐舞的人来,到厨房传药膳熬燕窝,去街上采买奇巧好玩的小玩意……全是一刻钟内做的事,通府上下,为公主心郁宿夜未眠,大早上便忙得底朝天。
害公主彻夜未眠的罪魁祸首,此时刚从梦里醒来。一觉不算香甜,但勉强过得去。
按理说,宝鸾哭泣不睡,班哥该陪着才对,但他不是铁打的人,此刻也不是行军途中。几天几夜快马赶路,泡完温泉没有不睡的理,她已经到他身边,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了。
再说,她非要偷着哭,他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逼她不哭。不准人掉眼泪,未免太过霸道。
养足精神的班哥,这就准备去看看他的小善。
路不必多走,下榻掀帘,绕过花屏,往前迈十步就是她的拔步床。
宝鸾正在熟悉她的新侍女们,这八个人,言行举止好似宫里出身,做事伶俐,比她从前的宫人更为细心周到。
面对屋里人人一心讨好的笑脸,宝鸾说不出难听的话。
窗,是开着的。院子里,擅长上竿之戏和绳伎的妓者卖力地演出,因为是妓者,所以不能入正房,只能在雪地里表演。
此时,天才蒙蒙亮,冬日寒冷,大多数人家还在酣睡之中,公主府已经歌舞升平。
把戏敲锣打鼓地上演,各式新奇的玩意流水似送进房中,种种一切,只为搏公主一笑。
班哥在内屋的锦帘前站定,从半掀的帘子后,看到几个打开的宝箱金光灿灿,管事匆忙之下采办的东西无一物不精巧。
他满意地转开目光,见侍女们半跪在床前,奉茶劝食,话不算多,偶尔一两句还能哄得宝鸾笑。这就更满意。
挑的人不出差错,精心伺候,是班哥看重的头一件事。他要的是宝鸾舒心享乐,不是要她来受苦。
宝鸾坐在床上,还是不愿起。
起来就会见到班哥,她现在不是很想见他。
公主红肿的眼,无人敢相问,公主一声咳嗽,大家惊慌不已。
“快把大窗户关了,开那个小的,再烧两个火盆。”
“请大夫回来,再为公主瞧瞧。”
“快换上新烫的汤婆子,烧一壶浓浓的姜茶来。”
新仆们做事利索,伺候才见一面的公主,如同伺候多年的旧主。
宝鸾怏怏地,想让她们不必大惊小怪,一抬眼,余光处瞟见班哥从帘后走进来。
房中的热闹顿时消停,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宝鸾瞪直眼,水眸似被火灼,无言责备他怎敢当着人众目睽睽之下进她内房。他身上衣着不整,雪白的里衣有皱折,连外衣都不穿,落在宝鸾眼里,更添一层恼怒。
羞恼之后,她不由想到房里这些人,该如何对她们说,这个人,不是外人,是她的哥哥?
宝鸾开口之前,侍女们已经摆出恭敬的姿态:“郎君。”
一声郎君,是喊主人才有的口吻。
宝鸾的心,重重地被抽了一下。但这还不算什么,等明白过来他昨夜宿在哪里,她脸涨红,眼神更加忿然。
这个人,他光明正大睡在她的寝房里。
班哥在床边坐下,目光端详宝鸾一夜未睡的面庞,因为恼怒,白里添红,蹙眉憔悴,好似西子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