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数日,皇城禁中之内,却是天翻地覆。
太子逼宫,京城戒严,皇帝病重,帝后被囚……这一连串的变故,快的几乎让人来不及反应,就连那些自诩为官多年,见惯波澜起伏的大臣们,一朝被关在英鸾殿中,也都是惶惶不安,运气好些的没去除夕宫宴,也多是龟缩在自家府宅里,隔着朱门的缝隙看着外头大街上来回巡防的禁军,心中焦躁惶惑,不敢轻举妄动。
而小陈氏,这个无论在朝臣还是宫人们眼中,都无疑柔弱如菟丝花一般、天真到近乎不谙世事,且远远称不上称职的皇后,怎么想,她此时此刻,都该是吓破了胆,且狼狈不堪的。
裴昭元原也是这样以为的。
但今日在这揽政殿的御榻前,看到的这个背影,因着抽泣肩头微微颤动,她虽是低头看着床上的皇帝,可身形却竟然坐的挺直,且也并没有如同裴昭元以为的那样伏在榻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女人抽泣的声音时断时续,只需稍稍留心,也大概能听出她有意在克制和按捺着。
多少还是保留着一国皇后该有的仪态。
裴昭元脸上的笑意稍稍淡了些许,他看着小陈皇后的背影,一时沉默着没有说话。
陈皇后的背脊只是僵了短短片刻,她似乎很快明白了这个闯入内殿的不速之客是谁,却并不太意外。
女人拭泪的动作最后重复了一次,然后缓缓从坐着的御榻上站起了身来,转头看着沉默不言的注视着她的太子。
殿中只点着寥寥几盏灯火,虽然足够照明,光线却多少有些昏暗。
陈皇后仍穿着除夕宫宴那日的一身正红色宫装。
赤如流朱一般的上好绸缎,愈发衬得她从额头到脸颊、再到修长的脖颈,肤色如雪,莹润吹弹可破,几近透明,她脸上原本精致的宫妆,也早已因着流泪不止,脱了个干干净净,虽早已嫁作人妇多年,可此刻在这昏暗的灯火下,却完全不见老态,与皇帝的行将就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陈皇后的美艳比之当年豆蔻年华、名动京华时,似乎从未褪色过分毫。
无怪她的一双儿女,都有那样一副叫人见之忘俗的好颜色。
“……元儿。”
陈皇后道。
裴昭元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勾了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姨母说不想见我,我却还是进来了……姨母不生我的气么?”
他不再唤小陈氏“母后”,也不再自称“儿臣”,言语神态更是与从前那幅仁孝模样大相径庭,叫小陈氏看的微微有些怔愣。
但尽管如此,她却似乎还是并不太意外。
沉默了半晌,陈皇后才似乎终于回过了神,她面上渐渐变得无悲无喜,空气静默良久,陈皇后才低声淡淡道:“元儿既然已经能做到今日这份上,本宫……又有什么可意外的?”
陈皇后这副神态,莫说旁人,太子也从未见过,不仅微微一怔。
……他这一向被皇父护的严严实实、心肝儿肉一般的姨母,本以为经不得什么大事,不想眼下竟然还能这般镇定。
……倒是他小瞧了姨母。
裴昭元脸上仍然是那种未达眼底的浅笑,温声道:“孤本以为,姨母见了孤,会生气,会恼恨,亦或者,会对孤苦口婆心,劝孤回头呢?”
陈皇后闻言怔了怔,回过神来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回头?”
“回什么头?”
裴昭元微微一怔,抬头去看,却看不清跳动的灯火下,陈皇后背着光的脸上具体是什么表情,只听得她的声音仍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起伏的样子。
裴昭元道:“姨母从前……不是最爱管教孤了吗……”
陈皇后却打断了他。
“回头……?”
“回头……也需得有头可回。”
“便是本宫当初,再和姐姐有什么不对付的……可这些都与陛下无关,他是你的生身父亲,这么多年来,他也是亲眼看着、亲手抚育、教养着你长大的,你如何……如何能对他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本宫原还以为,你虽是从姐姐肚子里出来的……可却也只是个孩子,圣人说有教无类,有你父皇悉心管教着,有本宫看着,你必能长得人品贵重,做一个好储君,以后接过你父皇肩上的担子,护着裴家的江山和百姓……可你……可你……”
陈皇后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不再往下说了,她低声叹了口气:“罢了……都是我的不是。”
裴昭元听她说完,双目微微睁大,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他张嘴像是在笑,却没笑出声来,只有几声浅浅的气音在揽政殿的内殿里轻轻地传开,显得有些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