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在书房里写字,云雯在一旁磨墨,红袖添香不过如此。飘逸的字体在纸上如龙蛇般游走,一气呵成。最后,由福晋在落款前添上一首小诗,加上一个竹节印。
“这副作品,写得最好的还是福晋的‘落雷’二字。我听闻鬼神故事中有雷击竹,遇雷九次而不焚,则可以紫光灿灿,成世间至刚至阳之物。福晋这两个字有雷击竹的感觉了。”
云雯用帕子挡住嘴:“是什么话本,只怕不是八爷现编了来哄我的罢。若论画技我还能不负吹捧,但书法,我是自认略逊于八爷的。”
“啊,只是略逊吗?福晋很自信啊。”
云雯涨红了脸,在八爷胳膊上狠狠拍了一下。她练画多年,笔下功夫怎么可能不好?自然书法也是一绝的。
即便已经成婚十多年,膝下有了两个孩子,八爷和云雯的感情依旧甚笃,偶尔也会撇开儿女享受二人时光。今儿上午景君去找堂兄弟玩耍了,全家听张鹏翮倒苦水的时候唯独缺了她。
“之前江苏布政使府衙有个缺儿,张伯行举荐了好些朱子门生。”张鹏翮将事情的原委从头讲起,看到八福晋膝上的弘晏阿哥皱了皱小眉头,他不由自主地就多解释了两句。“张伯行很推崇朱熹,在他为官的地方还专门给朱熹塑像,令百姓参拜。本朝科考虽然也用朱子的注释,但已经不像前朝那般推崇了,张伯行、陈鹏年他们那群人对于传扬学问很狂热。”
弘晏不皱眉头了,就乖乖巧巧坐在云雯膝上继续听。
“朝廷最后没有挑他举荐的那些人,而是选了湖北按察使牟钦元。牟钦元跟噶礼的女婿张令涛走得近,张令涛常常喝了酒宿在牟处。”
也就是说新仇旧恨加一起,牟钦元和张令涛彻底站在了张伯行的对立面。
“张令涛的哥哥张元隆是有名的海商,噶礼偶尔动用自己的人手帮张元隆押送货物,张元隆献给噶礼的银钱恐怕有百万之数。事实上,张令涛一介白身能娶到噶礼第十六个庶女,主要就是因为他们家的银钱。”
满汉不通婚,会被嫁入汉人商人之家,显然噶礼的女儿数目众多不值钱。这个十六姑娘,很可能还是婢女甚至外室生的。但不论如何,张家兄弟俩跟噶礼利益捆绑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张伯行一直想找噶礼和牟钦元的把柄,就盯上了张元隆。大约在一年前,他拦截了一艘张元隆的货船,船上的货物是粮食,船是要开去海外的。张伯行就跟身边人说,噶礼贪污了粮食,交由张元隆卖去海外牟利。以此将张元隆下狱。这是最初的说法。”
八爷挑了挑眉头。“最初的说法?”
“是啊。”户部尚书大人苦笑道,“半个月后,张伯行对外的说法就变成了张元隆将大清的粮食卖给海贼,是资敌叛国。一个月后,又变成了张元隆是大海盗,噶礼跟海盗结亲,其心可诛。本来这事要闹大的,但此时张元隆死在了狱中,这才不了了之。”
八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张元隆豪商巨富,可有不法事?”
张鹏翮叹息:“我查访两月有余,江苏民间对张元隆商铺的声誉很是认同。我几次诱导,都没有同行状告张元隆不法事。张元隆死后,其子年幼,乡里主动用百家饭百家衣养育他,张伯行本来想抓这名小儿,因为乡老苦苦求情才作罢。”
以张伯行的暴脾气,如果张元隆真是为祸乡里的奸商,怎么也得将他的罪名砸实了。最后不了了之,可见张元隆这名大海商还算是讲道义的。他投效银钱给官员求庇护,也是这个时代大商人常见的做法,却没想到被卷入了张伯行和噶礼的斗争中,落得个身死的下场。
“我还是不放心,怕自己冤枉了张伯行,特意写信去问了海军总副将姚将军,姚将军说江苏沿岸已经两年没有海寇了,张元隆贩卖粮食给海盗为无稽之谈。张元隆的航线他很清楚,是通往日本本土的,不是给倭寇,日本银锭成色好,获利丰,所以他才这般干。张元隆是少有的跟日本幕府做上生意的商人,姚将军一直想去日本本岛探探路,但一直没人引见,有意从张元隆家买熟悉商路的管事,正在接洽时,张元隆下狱了,最后家破人亡。姚将军顺手就接管了张家的所有船员,因为占了个大便宜,他也不愿意惹祸上身,就保持了沉默。”
“原来大人登门来见我,是因为姚法祖啊。”到这里,八爷才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你说他给你回信了,信在吗?”
“在。请八爷过目。”户部尚书张鹏翮从袖子中取出一封油纸封的信件。这种信封八爷很熟悉,是海上防止沾水而常用的。打开信封一看,果然是姚法祖的字迹,表达的内容跟张鹏翮转述的差不多。以八爷对这位发小的了解来看,他不像是在套路张鹏翮,作为武将,地方官之间的弯弯绕绕本不干姚法祖的事情,他说的是实话的概率很大。
八爷看完了信,又交给云雯。云雯看完了,就递给刚刚半道进来的两位幕僚先生。
“几位觉得呢?”
幕僚先生捋了捋胡须:“我们跟姚将军不熟悉,还是让八爷和福晋来判断吧。”但你们明明有人是被姚法祖举荐的啊,这时候装什么乖?哦,是因为有张鹏翮在啊。
八爷的目光就转向云雯。云雯也不含糊。“像是真的。反过来说,若这名海商真的有不轨之举,姚法祖大可以实话实说,他趁机俘虏了张家的船员,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也很通顺。没必要编个假话,还让自己落个趁人之危的嫌疑。”
尤其信件的最后一句还写着:“我心里对张元隆有愧,如果需要作证,我可以上书朝廷。”这就是冒了风险的了。若张元隆有罪,姚法祖也要惹一身骚。
“以本王对姚法祖的了解,他说的是实话,至少,是他认为的实话。”
张鹏翮长出一口气,又像是怅然若失。“有了八爷这句话,我心里就安稳了。”嘴上说着这样的话,身体却是有些脱力地坐在了椅子上。张鹏翮的脸上露出一丝颓丧来。“都说张伯行名声好,是远近闻名的清官。但我亲眼看见的,亲耳听到的,却不是这样。至少在张元隆这件事上,是他有意打击同僚,罗织罪名,陷害百姓,造成冤案。”
这是能够砸实的两大罪状中的一条,另外一条,是张伯行剿匪无能,匪徒在官署附近横行三个月,张伯行却逮不住人,无能妥妥的了。真就除了清廉没有优点。不过这件事跟八爷和姚法祖没有关系,他自有别的验证渠道,他也不愿意在八爷跟前说。
但是他那种羞恼和后悔的情绪是真实的。
“当年,是我向朝廷举荐了张伯行。是我夸他治水用心,爱护百姓……”张鹏翮缓缓抬起了头,目光逐渐变得坚定,“如果不是我这般说,他也许就不会坐到如今的高位上。他也就不会犯下种种无能错误后还能凭着‘清廉’的名声保驾护航。
“是我的错,就得由我来纠正。到如今,能站出来说张伯行不是的人,只有我了。”
“张大人不必如此自责。往好处想,张伯行至少阻止了噶礼鱼肉更多百姓。”
张鹏翮缓缓摇了摇头:“是非曲直应该有一个公正的评价。孔子说‘君子不以言举人-->>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