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至为悲痛时,就算号哭,亦是无声的。
怡莲此一生,独有两回,算得上是至为悲痛。
其一回,乃是夫君颜郎之死——那化作一团熏天火燎黑烟的颜记香铺,还有全然未经世事的颜娘在怀中嘶叫一般的哭喊,每逢夜深人静合眼欲眠之时,便会浮现至怡莲面前的一片漆黑中。
第二回,说是至为悲痛都未及得以尽述此事所致之伤,常人言世间至痛之一乃是血亲之间天人两隔,可经有发生于自己身上一事,怡莲方知世间至痛乃是骨肉分离,而被迫不能得见,且直至天人两隔一刻,也未再以血亲相称而谋面。
此骨肉分离,天人两隔,所指便是颜娘。
怡莲为颜娘生身母亲,曾于颜娘出生时,心念之中尽是为她取一个意义非凡又得伴其一生的名字,取是取了,亦唤过一段时日。
直至武后暗中遣禁兵将香铺焚为废墟,而将颜氏一家屠尽后,颜娘便再无他人唤自己真名,独以“颜娘”相称。
其他人少与颜娘提及往事,甚少与她言谈交流,只道颜娘父母皆未来得及为她取名,即不慎遭难失了性命,正因颜娘生母娘家一族亦于长安为官,这才将颜娘接入家中照管。
这般说辞,与众人平日对颜娘的照料,自然于颜娘心中留下相当生分之感,故而稍长成些,每每无人得空照管时,颜娘便悄然溜出,小小身躯,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于城内游荡。
血亲之间,或许恰有一番心意相联,颜娘得以自暂居之处行至城中游荡之始,正是武后急于废唐称制,而遣一众心腹、拥趸,还有如怡莲这般被迫为她行事之人,往国中四处去,悄然为他日于神都称帝一事先行铺垫之时。
怡莲才为武后以颜娘为要挟,掌控不多时,正是不敢由怡莲向长安外活动。
之外,长安已然被武后认定,即将作为陪都,而圣驾迁至神都洛阳则是指日可待,出生于神都且根在神都的怡莲,迟早亦要被带往神都,眼下则不急用怡莲。
不急用怡莲,又不得真真将才经历过骨肉分离的怡莲困于宫中,任由她胡思乱想,倘若这般如何都可称是知根知底之人,意外亡于内宫之中,武后才真是如同失了一具左膀或一条右臂。
武后自身事务繁忙,又不得长留于怡莲在身边,假作只由怡莲自行出宫散心,其实差了两名禁兵,无时不刻暗中跟随怡莲,只为怡莲他日能得以一用。
女儿颜娘行出家中,于长安城中东闯西走,娘亲怡莲亦于城中四处散心,虽武后三令五申不准她擅自私下去见颜娘,却忘了叮嘱暗中跟踪怡莲的两名禁兵多行留意与怡莲接触之人。
就这样,怡莲与自己女儿,犹如戏书上述写那般,竟于坐拥百万之众住民的长安城喧闹街面上重逢。
虽言重逢,毕竟时隔颇有些念书,而彼时颜娘尚幼,就算是生母立于眼
前,也只觉面善,却不曾人得出其人,更难对一个或有过数面之缘之人,直直唤出“阿娘”二字。
怡莲亦知不得当面相认,更知武后当初既已将威胁言语说至那般天地,自然不将由得怡莲随意于四处行走游荡,定是遣人跟于暗处。
因此,好端端天赐良机又心有感应的母女二人,在初次见面便于对方多有好感后,成了一对时不时相约一同嬉游长安之忘年交。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已是这对母女在武后之威下,最为适宜之相处之道,凡进一步,颜娘必死无疑。
正因为两人的相处再似一双年岁相去甚远,而喜好又格外一致的闺中密友,且颜娘着实年岁尚达不到能同怡莲一起密谋何事的地步,故而一直暗中跟随的两名禁兵全然不以此为意,逢要将怡莲行踪报于武后知时,也未曾对此情状详细描述,只以“路遇一幼女,稍行嬉闹不多时”敷衍上报。
谁知正是这段如同意外之喜般的相处,使颜娘不由立志要同做身边这位大娘子曾行之事——开一间香铺,而为娘的怡莲也终行得一份寄托,无论是有关女儿,还是有关武后将对此一国将行之事。
早在被武后困于长安太极宫前,洛阳中的紫微城内,那万象神宫、天堂、通天浮屠虽未曾得以建起,而其中某处建物之下,便已由武后计划将藏有之秘事,恐怕除武后与造筑工匠外,仅有怡莲知晓
。
此事还要回溯至徐敬业起兵伐武之前,通天浮屠还未造起,一晚武后仍旧于书房批阅奏折、料理政事——寻常此时,她仅留婉儿或怡莲一人在书房外厅侍候。
这一晚,正是怡莲在场,忽闻武后一声长叹,她便起身探头入书房询问武后所需。
武后直言无事,转念想了一想,冷不丁地朝怡莲问道,“欲问莲儿,此半生至眼下,可有欲将其置于死地之人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