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等渺然,天象终日、终时、终刻皆在生变,缘何固守于古法而执意不变?”雍王将故事言说至此,亦发出一声感慨,见圣人看向自己,面色平静地转而一笑,才收起一时因提及史上一位愿以天文星象改善民生之人遭受不公而起于心中之激奋。
“无妨,无妨,难得见你显出此样一面,朕亦觉有趣,不妨就以此心绪将祖冲之一事说罢,未有何不可。”
这时全然卸下最后一丝防备的圣人,宁愿雍王以真相谈,以诚相待,也不愿对方或是任何一人对自己再有所隐瞒。
一经思及就算彼时弥留之际,仍将自己唤至卧榻旁,竭尽全力交代过身前身后事的母后,依旧还有多不胜数之密辛,并未向自己这名后世之君交代,却向李旦、李守礼一众多有透露,圣人就顿觉心寒。
然此时此刻,听过李守礼这一番详述,终觉释然,武后并非不愿与自己言说此般事由,只是不知从何说起,此外无论于武后而言,于圣人自身而言,此一对母子皆以对对方少言,视为相互珍视之一向。
就同世间所有相处淡漠却难撇开血脉亲缘之人一样,只在要
紧攸关之时,言说于对方而言,亦是重大之事即可。
“戴法兴又以‘夫日有缓急,故斗有阔狭,古人制章,立为中格,年积十九,常有七闰,晷或虚盈,此不可革’,再以‘削闰坏章,倍减余数,则一百三十九年二月,于四分之科,顿少一日;七千四百二十九年,辄失一闰。夫日少则先时,闰失则事悖’此般古来定数,指出祖冲之之‘浅虑妄可穿凿’。”
言说至此,就连圣人亦听懂其中些许,蔑笑一声,“此戴法兴真可谓满嘴有根有据之古法旧说,实则满心不经之论,自有因天象而制历法之始至今,足有千年之余,地面万事万物皆在生变,何人又敢断言月落日升,阳衰阴起之无尽苍穹,千百年竟未曾变化?”
“然这般迂腐之人,确常于各朝各代之中,得以身处要职高位。”雍王言说此一句时,不由斜眼看向圣人。
“哼,你果真松快许多,竟欲揶揄朕?!”圣人同斜眼瞥了瞥雍王,笑而出声,“各朝各代若无这些满心迂腐者,又何来改朝换代?莫说是朝臣,国君之中亦难免有那……”
圣人言至此,忽觉谈及之事,难免似多有些涉及自身现状一般。
雍王亦有此感,却不知如何顺圣人所言向下,静止一时直至圣人张口让他将大明历之事说罢,才再度言声。
“戴法兴与祖冲之之对峙争论,久而不绝,然终于一日寻得戴法兴所引
用至古籍旧录之谬误,于是最终得以反而占了上风。”
“此又是何一番说辞?”
“戴法兴有一言议曰,‘其置法所在,近违半次,则四十五年九月率移一度’,所引自《元和》日度,唯征古历在建星。”
“然祖冲之以彼时考之,言‘臣法冬至亦在此宿,斗二十二了无显证,而虚贬臣历乖差半次,此愚情之所骇也。又年数之余有十一月,而议云九月,涉数每乖,皆此类也。月盈则食,必在日冲,以检日则宿度可辨,请据效以课疏密。”
雍王轻叹,却非哀叹,而是兴叹。
又言,“祖冲之查得,‘按太史注记,元嘉十三年十二月十六日中夜月蚀尽,在鬼四度,以冲计之,日当在牛六,而依法兴议是在女七;又十四年五月十五日丁夜月蚀尽,在斗二十六度,以冲之计之,日当在井三十,而依法兴议曰日是在柳二;又二十八年八月十五日丁夜月蚀,在奎十一度,以冲之计之,日当在角二,而依法兴议曰日在角十二;又大明三年九月十五日乙夜月蚀尽,在胃宿之末,以冲之计之,日当在氐十二,而依法兴议曰日在心二。”
“祖氏冲之此言,经尽数占星官查阅太史注,现确实如此,戴法兴所持古法当循之考,于此时便以难自以立处。”
雍王言语开朗起来,将祖冲之最终舌战群臣得以胜利之言和盘托出,“继由前言数次日蚀月食,祖冲
之以四回日蚀再曰,‘凡此四蚀,皆与臣法符同,纤毫不爽’,又指戴法兴之考据据与实际相差十度,‘违冲移宿,显然易睹’。”
雍王看向圣人,眼神竟忽现清澈许多,“彼时祖氏冲之,终言一句‘故知天数渐差,则当式遵以为典,事验昭晰,岂得信古而疑今。’”
“岂得信古而疑今!”圣人不由重复一声,却见雍王面色惊讶,“怎?”
“只觉圣人此时之状,颇似武后彼时之状,”雍王如实回答,“武后亦是如此于下臣如此言到,只武后还多了数言,其中一句与祖冲之、大明历、日蚀皆相干。”
他不等圣人反应,“武后彼时于下臣言,‘祖氏冲之察天象变化而出大明历一改历法,朕察李唐一时气数中断,而以女皇之身驾临,非议者亦众,若非前一回日蚀助朕,恐如今朕还处于与戴法兴一类者前,百般苦恼,然日蚀至,反将朕推于皇位之上’。”
“‘他日若朕再遭难事、困处,若得再两场日蚀,则甚是最佳矣’……”雍王复述过武后之言,手指默算一番,心觉诧异,却不知当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