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两人轻声细语,相拥而眠,生怕惊扰到一墙之隔的楚中天,然后者并未在隔壁窄榻之上安眠,辗转反侧良久索性披衣起身,下楼问伙计讨了壶酒。
翻上屋顶踩着屋脊立于萧瑟夜风中,他就着凉薄月色向西南的长安望去,目光穿过起伏青山与肃杀城楼,掠过江河溪流与零星屋舍,在那看不见尽头的沉沉暗夜里,想起人间的满天烟火,她在人海另一头蓦然回首,冲他招了下手,微一歪头笑着回望,而后转身离去,白色衣裳消失在曲折街巷。
就此离散。
子清杳无音信已经十四天,她那么聪明,即便被困难以脱身,也会设法传出消息,不至于此。
“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要害怕,只要你还活着,我和小七就一定会把你找回来……你如果有什么事,我和小七该怎么办,怎么办……你答应过陪她走到最后的,我……我这个懦夫还没敢对你说一句喜欢……我……你给我个机会好么?”他颓然坐倒在屋脊,轻声自语,仰起头痛饮烈酒,被呛得剧烈咳嗽,辛辣酒气透进四肢百骸,摧得他双眼发烫,抬手捂在眼前,深深低下头。
“子清,我好想你。”
酒醉呢喃化作轻不可闻的长叹,散在自由自在的风里,向南去。
千里之外,地下九重塔楼,短剑刺破喉咙,刮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滚烫的血将握剑的手染得猩红,剑下人不再挣动,软塌塌委顿墙角化作尸首。
黑衣少女漠然抽回剑锋,身上手上都是血,有她的有别人的,无声流淌滴落。
她却浑然不觉,立在原地发怔,眼神怪异,似是直透过尸首看见别的什么东西,没有半分活气。
“刺杀讲究快、狠、准,无声无息取人性命,且能保全自己。”
大红衣裙的坤背着手走进空旷幽暗的囚室,瞧着地上歪七倒八的尸首,又转脸看向黑衣少女狼狈不堪的模样,轻轻叹息:“十四,你还是太慢了,慢到暴露自己,还被围攻,引得伤势复发,险些失手。不过也能理解,你虽得我真传,毕竟是第一次杀人,时日又短,身上还带着伤,能学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有天赋,杀人和救人都有天赋,真是奇才。”
被称作“十四”的黑衣少女短剑归鞘,默然垂首,眉目恭顺。
“啧,疼不疼?”坤走上前,抬手在她心口附近一按,指尖染上湿漉漉的血,又去瞧十四的神色,后者无动于衷,连伤处本能的瑟缩都没有。
“不怕疼,倒是好事,省了许多折磨。但又怕你这样下去,连治伤的本能都没有,哪天突然身体透支,死了都不知道。”
坤皱了下眉,将十四带回自己的屋,取出包扎伤口用的一应物事,搁在后者面前,歪头笑问:“会给自己处理伤口么?”
十四微微蹙眉,盯着药瓶和细麻布条许久,却不动作。
“按理说,医术应当像武功一样,会成为本能,不该忘了吧……你这怎么跟傻子似的,连这都不会了?”坤思来想去,心想该不会陆夕颜第一针存有偏差后面三针又时间不足,产生了什么后遗症,人家乾秦被唤醒后活蹦乱跳的,也没见影响心智和武功啊。
“回答我。”坤抬眼盯着对面的人。
十四摇头。
“也罢,老娘教你。”坤伤脑筋地抬手支额,垂眼命令道,“把衣裳给脱了。”
十四照做,染血黑衣褪下,几道狰狞伤口在白皙瘦弱的身体上格外扎眼,像是无暇璧玉裂了纹浸了血,莫名有种残酷破碎的美感,却终究是瑕疵,看得坤直摇头,遗憾得要命,都怪陆夕颜那疯丫头,不懂惜花。
“止血散,撒在伤处,再用这些布条,把伤口包裹好,也不复杂,一共就这两个步骤,听得懂么?”
十四迟疑一瞬,木然拿起药瓶,低头看向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处,将药粉倒在最深的创口上,涌出的鲜血冲走了止血散,她却恍若未觉,径直拿起布条,往身上按,动作僵硬,沉吟着下一步要怎么裹,把对面的坤看得目瞪口呆。
“完了,这次的催眠有点失误,把脑子都给伤着了。”坤简直要被此情此景气笑,劈手夺过瓷瓶和布条,欺身上前,清理干净伤口后,将止血散重新撒在上面,而后帮她将布条穿过身后一层一层裹上,而十四赤着上身默不作声端坐榻上,任她动作,两人姿势亲密近乎拥抱。
当坤察觉到这一点时,手上动作顿了下,不知想起什么,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小心翼翼,抚上她柔软细腻的背脊和肩头,十分认真地俯下身,双臂收紧,顺势抱住了毫无防备也没什么反应的少女,微蹙的眉间松动一瞬。
原来和人拥抱,是这样的感觉。
幼时,屡遭赌棍酒鬼的爹毒打,未尝过舐犊的亲密之意。
流落风尘的那些岁月,也曾被无数男人按入怀中,搂着对方脖颈和腰身面对面亲吻抚摸,她觉得那并不能称为“拥抱”,不过是对欲的贪图,她对于所谓亲密接触,感到麻木甚至是恶心。
逃离苦海后成了天宗的一把刀,她敬重宗主,对同僚持有戒心,对个别人甚至是嗤之以鼻,从未与谁交心过,更别提拥抱。
就连那次与容大公子设局交欢,她享受,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两样。
可这一回……
为什么?
她们不是朋友,更确切的说,是仇敌。
即便失了记忆换了身份,十四也不过是她亲手铸造的一把暗刀。
暗刀十四,除了忠诚,没有别的情感,干干净净。
或许因此,和她拥抱会有种微妙的感受,很干净,很简单,像是一个有温度的人,像是……相拥取暖,彼此依靠。
可真是荒唐啊。
那些男人有血有肉,嬉笑怒骂,她抱着他们,却不似抱着人,而似抱着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