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究来迟一步。
入了雁门城一打听,沈家正月十七出的事,家主和一众江湖客在岚州被杀得干干净净,风鸣箫落入天宗手里。不幸中的万幸是,调虎离山,没遭灭门之祸,沈家好歹留了血脉。
可这血脉……又终将背负血海深仇,一生来去再不由己。
因果轮回,无穷尽也。
天宗那机关算尽的宗主,再举世无双,也是凡夫俗子,宽阔的肩背负得起如此沉重的因果业力么?若负不起,谁又将替他偿还。
罢了,自己的命都烂得没眼看,操心他人的命做什么。
“时也,运也,命也……”薛靖七没骨头似的懒散歪在桌边,单手支着脑袋,双腿翘在旁侧长凳上,在头顶蓬草倾漏的几缕温暖日光下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长街来来往往的车马人,寻觅着易剑臣的身影。
一个月了。
大年初一出的门,一路杀贼,论剑,攀崖,悟剑,破阵,渡涧,梦魇,许诺,入局,报仇,自裁,斩心魔,纵马,定情,醉酒,贪欢,寻不到答案的剑十九……
这短短的一个月,极致的痛苦和欢愉交织缠绕,将她的骨血神魂碾碎又重塑,让她变得不像自己,亦或许,一步步撕掉伪装,靠近那个不为人知的最真实的自己——有血有肉会痛会哭,桀骜孤高,一意孤行成瘾,破罐破摔的亡命之徒。
不过应该勉强算是个温柔的亡命徒。
“小……小七!”
胡思乱想到这儿,薛靖七一声冷笑,忽然听见有人唤她,声音沙哑却十分耳熟,不由一怔,立刻坐直身子,循声望去,竟看见形容憔悴、灰头土脸的楚中天。
两人隔着条街望见彼此,一瞬不知所措的茫然过后,薛靖七缓缓站起身,看见满身落魄气的楚中天甩开马缰奔过来,没来得及开口询问生何变故,已猝不及防被这混小子一把抱住,她听见耳畔压抑着的哽咽抽气声,心弦一动,正欲抬手拍肩安抚,他又似是猛然惊醒,被烫到般倏地松开她,颓然往后退了一步,低低道了声对不住,方敢抬眼看她。
小七好像又清瘦了些,较之从前更冷了点,也更锋利了,令他无端想起新磨好水洗过的刀子。可无论她变成啥样,在潜意识里永远都是出云谷中能和他勾肩搭背、亲密无间的那个大傻瓜,让他安心,甚至暴露脆弱一面,以致于……
以致于他险些忘记她已经是好兄弟的女人,他们男女有别,又朋友之妻不可欺,怎可再如往日那般不拘小节地相处。经年累月散漫惯了,情难自禁时动作总是快脑子一步,当真是该打,以后再不能这样。
“小天,出什么事了。”薛靖七缓过神,没闲情胡思乱想,心下一沉,单刀直入。
楚中天红着眼尾哑声急促道:“子清出事了。正月十五那夜忽然失踪,我找遍长安,还有附近几座城,都没有她的消息,仿佛人间蒸发。那夜秦家被灭门,听闻四棱锏被夺,应当是天宗做的,所以我怀疑子清的失踪与天宗有关,可我又不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在哪里,出云谷和百草谷都设有阵法,不便找人传信,我亲自回去又要耽搁半个月,若扑了个空,再一来一回要一个月,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想先北上去北境找你们,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小七,我……”
“等,先等下,你们去长安做什么?”薛靖七来不及害怕和难过,被他一口气不歇地灌了一耳朵来龙去脉,蹙着眉拼命理顺时间地点和逻辑,打断问道。
“你们走后没多久,我就打算先送子清和小九回百草谷,再回出云谷帮老爹收拾残局,重设奇门遁甲。不料大过年的,山路上遇见十几个衣衫褴褛、染了疫病从长安那边南下逃过来的流民。”
“仔细一打听,原来都城长安旁边的一座小城年前便爆发了瘟疫,都城里大官小官为了顺利过个年节,于正月十五千灯夜恭迎皇帝圣驾,便将此事层层瞒将下来,指派几个医官进去救人,便派兵封了城,正月十六之前只准进不准出。”
“谁料此次瘟疫凶险非常,传染速度非常快,那几个医官束手无策,很快也病倒了,城里未染病的人发了疯的想要逃出去,不想留下来等死,可官兵不许,只往城里投放了少量粮食和药物,无论如何不肯放人出去,百姓和官兵就起了冲突,在一些被困城中的江湖人的带领下,发生暴乱,跑出去一些漏网之鱼,其余人死的死伤的伤,又被丢回城里自生自灭。官府封锁了消息,追到几个散布谣言的人就地格杀,幸存的那些人逃亡路上又死了些,到江南时只剩下十三个人。”
薛靖七听得怒火中烧,正欲发作,见周围人多眼杂,不便在此生事,只好强压回去,耐心听他继续说。
“子清便让我先把小九送回书剑门,她将这十三人里染病的给治了,又仔细记录他们南下路上经过的地方,接触过的人,所幸他们因躲避官府追杀,没怎么敢去人烟密集的城镇,大多露宿山林摘食野果,这才没让瘟疫在途径的其他城扩散。安顿好他们后,我和子清便沿着记录的路线策马北上,将情况通报给当地官府,让他们自己排查治疗,最终赶到长安脚下那座死气沉沉的疫城,购置了几车药材,与守城官兵说明来意,放我们进去救人。”
“你们有没有……”她忽然紧张起来,担心子清的失踪与疫病有关。
“没,没有。”楚中天愣了下,立刻摇头,眉间愁云未散,“城里的情况实在是太糟糕,像是人间地狱,子清为尽快遏制疫病传染速度,几日几夜未曾合眼,救下几十个人,纵使我能帮她煎药跑腿照顾病人,可两个人根本救不了一座城。我怕她身体垮掉自己也染上疫病,只能点了她的睡穴,让她休息,而后找了守城官兵,希望他们再找些大夫进城帮忙,谁料次日被告知,附近的大夫大多在家团聚,无人敢进死城送命,与父母妻儿离散……”
薛靖七闻言一怔,是了,正值年节,合家团聚,谁愿意在这种日子顶着风雪,踏入尸堆,一去不归。
子清她……
如今孑然一身,严格意义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小九一个师弟。
见她默然,楚中天苦笑着继续说:“所幸苍天有眼,瘟疫被遏制住了,一切都在转好,未染病的人被子清的医者仁心打动,不再躲藏家中,纷纷走出来和那些轻症的人一起蒙着口鼻帮忙煎药和处理尸体。随着子清找到疫病源头,我帮忙在所有河水井水里撒了药粉祛毒后,这座死城也逐渐活过来了,大家齐心协力,同吃同住,在正月十五前将瘟疫给稳住,不再有新的染病者,守城的官兵也心生动摇,又去找了一遍那些怕死的大夫,成功领着七八个大夫来支援,我和子清也终于能功成身退。”
他蓦地眸光黯淡,颓然坐下,抱住头哽声道:“都怪我……一时兴起提出想和她进长安城看完千灯会再走,她答应了,我喜不自胜。内城墙的露台看千树银花的视野最好,但需要挤进人山人海里抢票子,子清便让我先去搞定,她将治疫病的方子送去城内医药铺子,嘱咐他们保证那几类药材的数量,办完事我们再会合,谁料,谁能料到元宵夜天子脚下会出灭门血案,天宗的杀手混在人海里,无声无息,多半负伤在医铺撞见子清,这才出了事。”
“小天……”薛靖七缓缓半蹲下身子,抬手摸上他的头,将他的手指扳开。
“我不该提议进长安城……我不该离开她半步的!都怪我贪玩,我把子清给弄丢了……她究竟会在哪儿,小七,小七你知道天宗杀手藏身何处么!我们快去……”他红着眼圈抬起头,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正月十五那夜,我们在黄羊峪,阿靖伤重高烧,我守在她身边,天宗杀手团所有人,再加一个楚子钰,生死不论,那时也全部都在北境,没有杀人时间。”
薛靖七听闻此言,错愕地仰起头,同楚中天一齐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易剑臣,后者脸色不太好,打听个消息回来,周身都带着股迫人的寒气。
易剑臣叹了声,脸色缓和了些,却依旧紧拧着眉,“因此能在正月十五现身长安杀人夺锏的,两个可能,要么是天宗宗主亲自动手,要么杀手团其实根本不止八人,还有许多身份不明的暗刀尚未浮出水面。凭那个黑袍的武功,杀人轻而易举,不至于负伤去医铺,所以夺锏的多半是暗刀,而言姑娘心思缜密,冷静聪明,就算撞见那人,也必定不会冲动行事。然而即便这样都能出事,我合理猜测,那个暗刀也心思缜密,且,有可能被言姑娘认出来了,为了藏住自己的身份,不得已将人劫走。”
“我们名门正派里,有内鬼。”薛靖七深吸口气站起身,手指下意识扳住腰间剑柄,后知后觉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