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晌午,日头高悬,风却冷。
雁门山下的茶摊生意冷清,行客皆匆匆,只有算命道士一枚。
将拂尘与长幡搁下,老道端坐桌前叫了壶最便宜的茶,没过多久,忽觉脚下地微微震颤,似有车马渐近,便百无聊赖抻着脖子往旁边山道尽头处张望。
若有人在此歇脚,他就能再赚几个铜板,攒起来买酒喝。
马蹄声疾,来者远远现了身影。
他眯了下眼,瞅见是对年轻男女,打头那个小姑娘白衣白靴,黑马黑剑,衣袂飞扬,于白宣上泼墨写意似的,束发的却是红绳,一笔朱砂肆意落下将单骑点染鲜活,甚是亮眼,旁侧那小伙子靛青长袍负剑策马,俨然少年游侠。
少年侠客初出茅庐,来日可期,最易对后半生的未知产生兴趣,是好主顾。
老道清了清嗓子,立起长幡,准备面容慈祥地喊一句十几年来都快说吐的开场白。
不料话头还卡在喉咙里,他笑吟吟刚一张嘴,便被扬起老高的尘土扑了满脸,呛咳起来,高头大黑马嘶鸣着骤然扬起前蹄,刨着山道停下不前。
白衣裳的小姑娘心有灵犀地转脸打量他,和老道面面相觑,那小伙子也勒住缰绳掉转马头,追着她的目光往茶摊之人瞧去,三人皆是一怔,神色微变。
“眼熟。”薛靖七盯着老道的脸思忖了片刻,倏地笑起来,“道长,许久不见,怎不在江南做生意,跑到雁门来了。”
“咳咳咳……贫道恰巧云游至此,没想到与姑娘缘分不浅,竟能再见面。”老道咳完,笑眯眯点头,又看向另一人,亮出开场白,“少侠,世间本无事,人生总有起伏。求神问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易剑臣的神色更古怪了,听闻此话恍然一瞬,哑然失笑,“原来是你。”
老道心里咯噔一声,寻思莫非这小伙子也是熟人,可仰脸瞧了半晌,没瞧出什么名堂。他只记得自己看过的相,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忘记,但人脸却是不行,茫茫人海,太多了。
“七年前,齐云山下,镇里茶棚,也是晌午,我和她,还有我掌门师兄,三人一进茶棚,就看见道长这长幡,这拂尘,这笑容,听见您对我们问出这句话。当时我说,我不信命,她却要试试看,您给她算了个英年早逝的命,记起来了么?”易剑臣翻身下马,将马拴了,近前淡淡笑问。
老道一怔,总算是想起了,讪笑道:“砸招牌的那次,自然是记得。”
“姑娘去年救过贫道,还给了许多银钱,大恩未敢忘,既是有缘再见,不妨下马歇息片刻,贫道请两位喝口茶。”老道说着,将伙计招来,重新买了壶茶摊里最好的茶,冲她笑。
“既是道长一番好意,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薛靖七笑着颔首,拍了拍惊雪的头,翻落马背将其同另一匹马拴在一起,走到老道对面毫不讲究地利落跳上长凳,支起右膝架着手肘,端起刚斟好的那碗茶一饮而尽,冲老头儿致意。
在侧边坐下的易剑臣却有些走神,往拴马桩瞥了眼。
棕马亲昵地去蹭惊雪,后者不动声色地别过头,孤高冷傲,满是嫌弃。
易剑臣:“……”
他在旁看见这一幕,不知为何竟莫名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
老道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薛靖七笑,下意识掐算起来,隐隐变了脸色,蹙着眉头欲言又止,端起杯茶饮了,捋着胡须发愁。
薛靖七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下了然,又笑了笑,无所畏惧地开口询问:“道长,您相信好人会有好报么?”
易剑臣心里一跳,转脸看过来,目不转睛望着她。
老道沉吟半晌,苦笑着回答:“人生在世,谁都逃不过一个因果报应,好人自然是有好报的。只不过……”他顿了下,抬眼见她并无惧意,坦坦荡荡,心下也稍慰,“有的报应,来得迟些,最迟的也许来生才得报。只看这短短几十年的话,就会产生一种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