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娘怎么来了?仲秀才怎么不看顾好她?为什么她好像被人围了起来?那些闲汉们为什么朝着她指指点点,一派耀武扬威的得意模样?娘子们又为什么低着头,好似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
恒娘在城墙之上,空自着急,却看不清,听不明。回想起她娘那句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的话语,心头骤然一紧。
亏得她还知道这是御前,转过身来,跑到皇帝面前,急急说道:“官家,民女这三请说完了,民女的娘亲来了,我得去接着她,请恕民女失礼告退。”
她说完就忙慌慌想跑,皇帝叫住她,一双小眼睛笑得眯缝起来,十分可掬:“你慢着点,朕与你一道下去。”
恒娘看看他那跟金明池里大象腿一样粗壮圆润的腰身,还没想好该怎么“安全委婉”地拒绝一位皇帝的陪伴,皇帝已经兴致勃勃,迈着四方步,挪动尊贵的腿和尊贵的脚,亲自追了上来。
恒娘只好恭敬奉陪。
皇帝倒也理解恒娘的心情,尽量走得比平时快,然而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大胖子,怎么跟一个身轻如燕的少女比脚程?两步走成三步,便似闲庭信步。
好在皇帝的嘴也不闲着,悠悠问道:“薛恒娘,适才礼部尚书所说的事,你怎么回应?开立女户,虽有助于国家,却有违风俗民情,大伤礼教风化。这却也不可不虑。”
恒娘放缓脚步,与皇帝走在并排。
许都知眉头一皱,暗自后悔,那日告诉她陛见礼仪,却没讲解到,与皇帝同行该注意些什么。唉,他哪里想得到,薛恒娘一个民女,居然有跟皇帝边走边聊的一天?这可怪不得他许都知没有先见之明。
实话说,谁能料得到呢?
皇帝也不自在,却一时没想明白这不自在的来源。他从未有过这种与人并排走路的经历,要不就是以前跟在先帝身后,要不就是天下人跟在他身后。所以这一时半会儿,还没发觉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人肩并肩走在一块儿。
且糊涂着呢,好在薛恒娘很快回答他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官家,有个事情,民女一直疑惑着呢,胡祭酒他们说,天下都要服从一个道理,一个礼教。可我听到的,世上事情多色多样,并不都跟胡祭酒的模子里出来的一样啊。比如说这赘婿的事情,刚才老爷们说起来都很不屑,可是民女听说,川鄂湖湘这些地方,有很多贫家子去当入舍女婿。”
见皇帝有不信的神色,忙道:“这可不是民女胡说。官家想必也知道,阿蒙——蒙顶客——安……”她从未叫过阿蒙的真正名字,一时口中打结,不知怎么的,就是说不出来,倒是皇帝笑着接话:“安若。她是朕的外甥女。这是她告诉你的?”
恒娘忙趁势点头:“阿蒙最爱看杂书,其中就有各地民俗风情。是她从那些做官的、游侠的、行旅的,无数人写的见闻里,找出来的。而且不是一个人这么记载,好些人说的,都能互印证。所以,天下事情,也许不完全像胡祭酒说的,都得服从一个道理,也许一个大道理下,还有许多小道理。又或者这个大道理是对的,可还有许多大道理,也一样是对的。”
皇帝瞪着小眼睛看她:“你跟朕说饶口令呢?赶明儿朕请你去为太后说书去,多半能治好太后失眠之症。”
恒娘噗嗤一笑,忙改了口,说道:“民女的意思是,既然赘婿的事情,在很多地方都屡见不鲜,人家也能活下去,便不用担心许多男子成了赘婿,就会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何况,民女从来只听说民不聊生,才会天下大乱。可没听说过,男人入赘,就会流民四起。”
皇帝笑道:“你这女子,其心可诛。这是暗戳戳骂礼部尚书危言耸听吧?”
恒娘笑而不答。
两人又走了几步台阶,下头冒出个内侍,急匆匆拾阶而上,到了皇帝身边,低声回禀:“官家,都安排好了。”
皇帝神色如常,点了点头。那内侍悄然退到人后。恒娘不知皇帝搞什么鬼,自然也不敢开口询问。
她哪里知道,就在她刚才凭墙张望的时候,皇帝已经知道楼下发生的事由,微一沉思,下了一道静悄悄的指令:禁军出动,驱散民众,找几个侍卫,假扮闲汉,趁乱刺杀薛大娘。
这道指令,自然不需要让恒娘知道。
皇帝慢悠悠走在台阶上,一边闲闲问道:“你口口声声说你是生意人,朕倒是好奇,你这般不顾身,不惜命,为天下女子,甚至是为后世你见都没有见过的女子,一分一毫地力争,你有没有算过,究竟值不值得?”
这问题来得突兀,恒娘不由得怔了怔。又下了几级台阶,方答道:“阿蒙曾经说过,她不想生活在没有一丝一毫自由的世界,又说,事不必成于我手,功不必见于我眼。我想着,我尽一份心力,也许未来大家的路便能宽一两分。至于值不值得,”
她停在台阶上,一时没有举步,反而抬起头,望着北风中层云滞黯的天空,轻声说道:“却要看这笔账怎么算。我虽是生意人,却也知道,只计较手头眼前的一寸一厘,这路定然是越走越窄的。只有目光放长放远,看尽天下,才能知道,这路最终能走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