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的意思是说,现在靠着机纺纱,显然大顺的手工棉布业可能会再上一个新台阶。而将来,这些手工业肯定是要被摧毁的,若是从不发达或者压根没有,若此时美洲,那么将来直接上机器那也还好;可既是有,而且可能愈发的发达,那么就该长痛不如短痛,压根别让它继续发展了,不然印度织布工经历的痛苦,这些人还要重新经历一遍大规模的失业。
既是从锡兰算起,大顺已经在南亚经营许久,自是日后“以史为鉴”的时候,可以加上南亚这些年的史。
听起来,他说的是没错的。
内地,实质上已经完全丧失了和沿海先发地区竞争的机会。尤其是轻工业,尤其是现在原材料多在海外、且海运成本最低的背景下,这得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然而,反对的声音,也并不是不存在。而且,反对的声音显然也是实学派的,绝不是那种读圣贤书的老一套,甚至嘴里说的也是刘玉的一些道理。
于是就在刘玉的棺材前,反驳者亦拿出了刘玉之前说过的话反驳道:“此言差矣。兴国公昔日做过个比喻,说人吃饭之后要拉屎,拉屎之后还要再吃饭,那么是不是饭就不必吃了?”
“你既拿兴国公昔日毁灭盐户为例子,那我这边也有例子。昔日兴国公治黄河,掘河道,那时候印度刚下,舰队彻底锁死了印度的棉布出口。正该是松苏棉布大发展的时候,然而兴国公可仍旧选择强制分出了份额,拿到了鲁西,由鲁西吃下这部分份额,熬过了挖掘河道那段时间。”
“如你所言,兴国公也是在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鲁西的棉纺织业,早晚要被靠印度棉、走锭机、机械布的松苏吃掉,所以当初压根就不应该把份额分给鲁西?竟是兴国公在阻碍进步,在影响松苏的棉纺织业发展?”
“如今江汉等地,纺织业正在兴起,全靠着朝廷钞关、子口,护着当地刚起步的产业——兴国公曰:萌芽。”
“若是钞关一开、子口一撤。以松苏之资本充足、原料充足、又控制原棉之形式。这些萌芽,皆要死于非命。”
“本朝不比法国、神罗等地。是以,工业继续发展,钞关子口必不可少,当以‘星罗棋布、遍地开花、各省各府皆有中心’之模式。”
“若法国当有巴黎、则湖北当有汉口、四川当有成都……而不是全被依靠着海外原材料、海运成本、资本充足优势的先发省份彻底冲死。”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因着有钞关子口,是以印度爪哇的棉、纱等,共一石。先发省份足以吃下十斗变为棉布,但因着内部钞关子口的存在,棉布重税,故而十斗只能吃四斗,剩下六斗方能流入内地。这些年江汉纺织大有起色,便是靠着这六斗的原棉纱线。若是彻底放开,这十斗棉,一斗也进不了内地,只在松苏便皆成棉布。”
“除非有朝一日,朝廷海上大败,印度棉十成却有七八成流向欧洲,没了棉花,江汉或能重新种棉,而汉口近棉产地而重获优势。否则,一旦放开钞关、子口,最多两年,如今江汉的纺织业,必要无棉可用,其惨状必不下达卡!”
之前支持彻底打开内部市场的那人,冷哼道:“向前走,从来都是不无代价的!昔日百万漕工,扬州繁华,难道就因此便不废运河、不治黄河了?兴国公难道不知废漕之后,扬州千年风华必将毁在他手里?可他不还是眼都不眨一下就废了漕运兴起海运?扬州惨得,江汉惨不得?”
反驳之人亦怒道:“运河之事,前前后后折腾了多久?从海运中心北移开始算起,断断续续五十年时间,起事不断、镇压不停。北临清、南扬州,皆为邱墟。”
“扬州左近,七万盐工被镇;五岭西江,不下十万被杀;运河上下,不下七八十万被逼走,或在辽地为长工、或走南洋砍甘蔗,期间死亡不下三十万。这不过百万漕工。”
“而内地以副业为生者,何止百万?现如今,不只是棉花被朝廷在印度爪哇压着价,生丝、稻米、黄麻、木料、漆汁、油料等等,海外皆产。棉布之外,各行各业,皆被冲击,这何止是百万漕工?”
“我不是反对产业发展,你亦知道。我只是觉得,天下事,当要仔细考量。当以星罗棋布、遍地开花之布局……”
刘玉出走后三十年,大顺这边,终于走到了这个历史进程:有人终究还是把拿三的《甜菜疙瘩问题里的问题,自己提了出来:一个是对大工业集中在优势地区的的思考;一个是内地的一些产业和从业者的存亡。
在法国拿三时代,表现在甜菜疙瘩上;在大顺这,表现在一些正在努力萌芽和向前爬的内地的萌芽工业上。
法国不大,以至于甜菜疙瘩是个问题;大顺足够大,并且拿到了海外殖民地和原材料产地,冲死内地的经济作物那根本不是大问题,而分散在各地的萌芽工业才是大问题。
甜菜疙瘩和这个,其实是一回事,只是表现的不同而已。这是历史走到这一步,刘玉已经早躺在棺材里后,大顺这边的内部改革派,自己思索出的同质性问题。
走到这一步了,无论是新兴阶级的利益代言人,亦或者站在传统的江山社稷万民百姓的传统道德角度,都不可能不考虑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有个答桉。
但偏偏,这个答桉,是没法由大顺王朝来答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