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一顶软轿停在了一人面前。
那人一身绯色山龙九章平冕服,身材并不多么高大,相貌周正堂堂,面上温和,眉眼含笑,看向面前之人。
竟是徽元帝面前最得力的大太监梁倚公公亲自相迎,这位公公自小便在徽元帝面前伺候,徽元帝登基后,亲自给他赐了一个“倚”字为名,言下之意直白浅显:都说太监乃是无根浮萍,无依无靠,如今朕便来做你的倚靠。
由此可见这位大太监在徽元帝心中的地位。
能令他在这等寒冬腊月的清晨亲自相迎的,如今满朝上下,也只有一人。
梁倚公公拱手笑道:“中书监大人,陛下口谕,天寒路滑,中书监大人乃国之栋梁,不得有失,特赐软轿至御书房。”
凝茂宏微笑道:“劳烦梁公公跑这一趟了。”
又遥遥向着御书房的方向撩袍跪地,行了一个大礼,这才上了轿。
软轿起轿时,他身边的随侍不动声色地和梁公公衣袖交错,已经递了一张轻飘飘的银票过去。
梁公公心安理得收了,知道轿中这位爷素来礼贤下士,出手阔绰得很,他小步跟了上去,凝茂宏果然侧身下来,道:“昨日陛下……”
“平北候在御书房停了小半个时辰,陛下批了奏章后,歇在御书房,多用了一碗三白粥,还吃了两块糕点。”
凝茂宏颔首:“赏御膳房。”
梁倚公公微笑回道:“陛下已经赏过了。”
凝茂宏扫去一眼,仍是含笑:“陛下是陛下,我是我。”
梁倚公公只觉得自己周身像是被剑风刮过,恭谨应道:“是。”
两人的身影没入官道后,目睹了这一幕的大臣们虽然早已熟悉这一幕,也早就心知肚明当今对凝家家主的器重和信任,却依然有人垂眸,默不作声压下眼中异色,也有人忍不住,轻啐一口,低声骂道:“呸!如今满朝都在他凝茂宏的掌心,这朝堂,都快要成了一言堂了!”
“慎言!”一旁同僚扯了扯他的袖子:“你既知道,怎能如此大声!就不怕……”
同僚用手在脖子比了比。
那人眼中也闪过一丝惧色,口中却依然道:“吾等御史,本就应该直言谏君!我当然也怕死,但总不能真的就任凭他一人独大!我这一本,今日就是要参他的!”
同僚闻言大惊,愣在原地,等到那人昂首阔步走向前,这才忙不迭追了上去:“留步,三思,三思啊我的郝大人!你还有一家老小呢!况且,你倒是说说,他做事素来谨慎,你能参他什么啊?”
……
“臣郝云,今日想参凝茂宏凝中书监——”郝御史出列,朗声出声。
话才出口,满朝已经像是被掀翻了桌子,倏而寂静,又热闹起来。
“他要参谁?是我幻听了吗?”
“嘶,年纪大了,耳朵也是不好了。不如明日我便告老回乡吧……”
“哈哈哈哈,居然有人要参凝大人?”
“说什么呢?搞得好像咱们凝大人参不得一样。”
“也是,御史台那帮疯狗,逮着谁不咬两口?我倒要看看,他们今日要参什么!”
凝茂宏微笑站在百官最前,面无异色,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般平静。
便听龙座之上,一道沉稳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郝爱卿,你确定,你要参的人,是凝中书?”
正是徽元帝。
郝云御史深吸一口气,踏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道:“陛下明鉴,古制有云,唯诸侯三公可用山龙九章。可今日凝中书监所着朝服之上所绣,赫然便是山龙九章,与礼不合,实乃殿前僭越失仪。我大徽以礼治国,若纵容之,长此以往,礼制将废,国本不保啊陛下!”
凝茂宏轻轻掀了掀眼皮,然后故作惊愕地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揉了揉眼睛,大惊失色道:“这是山龙九章?我这上了年纪,眼神实在是不好,想来定是家中下人拿错了衣服,绣错了花样!真是多谢郝大人为我指出,回家之后,我定当狠狠责罚这些办事不力的下人!”
郝云御史冷哼一声:“笑话!凝中书治家之严,御下之能,我大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以下人搪塞,凝中书骗别人也就罢了,我大徽满朝朝臣在此,有谁能信?!”
凝茂宏一脸苦笑,连连摇头:“郝御史此言真是……真是让人百口莫辩,行罢,就按你说的来问,满朝……有谁不信?”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笑意盎然,可站在百官最前之人负手而立,纵轻描淡写,也足够落入所有人的耳中。
于是所有喧嚣骤而音消,整个御书房安静得针落可闻。
郝御史嘴唇发白,手也开始发抖。
——虽然早就知道这朝堂上下无人敢悖逆凝茂宏分毫,却没想到,竟是已经到了连一件衣服都无人敢置喙的地步!
身为御史,他当参则参,可也正如同僚所言,他郝云,虽然做的是自己分内之事,是问心无愧之事,可他也有妻儿子女,上有老下有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