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霍衡很少见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大雾缠山,青山隐在雨帘后面,一棵槐树枯了枝桠静扎在山坡上,光秃秃的灰瘠样子在这样的碧色里很是凄异,他站在远处看着,那树像是生了眼睛一般直勾勾冲着他伸出枯枝,一根一根慢慢缠绕住他,几近窒息而亡。
霍衡慢慢睁开眼,屋子里很暗,白色的纱窗上已经有一点蓝透进来了,他坐起身,在这样的锦绣牢笼里深觉寒冷,是那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凉,他蓦然想到了贺蕴君曾经在火堆前烤烧饼的模样,那时她静坐一方天地,不像是红尘之中的人。
他摸着额头喘息,昨日她不知为何那么冷淡,清清冷冷的模样实在让他难以忍受。曾经在随云道观旁边住着的日子像是太阳底下被照化的雪,慢慢从他指缝流走。他很可惜,贺蕴君从来不知道他陪了她四年。月夜时吹笛的是他,大雪时舞剑的是他,风起时策马归来的也是他。
贺蕴君被关在随云道观四年,她从来不知道隔壁住着的那个哥哥是霍衡。
他们都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但在爱情上竟然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她不告诉他,他也不告诉她。
霍衡很利索地穿衣起床,他在镜前理了理头发,随手把那枝腊梅抽出剑鞘插在了镜台花瓶里,已然落败了。他无声笑笑。
………………
所有人都准备好的时候天才鱼肚白。今日恰好是县衙巡矿的时候,霍衡和俞连一起去矿上暗访也名正言顺,他差人易了容,扮作一个跟班跟在俞连后面,一张满是瘢痕的黑脸配上他那低不下去的腰看起来真的无比可笑,上官烟忍俊不禁,捂着嘴笑看少主的羞惭。
“少主,你这个样子不行啊,这腰得弯下去,要不然看着像俞大人是你的跟班!而且啊,这脸也太奇怪了吧!”
霍衡很不适这张面具,他恼道:“这脸谁给我找的!你自己出来看看这合适吗???”
罪人陈念春抹了一把嘴上的油,他忍着笑意说:“少主,你可别听上官瞎说,这脸才最合适呢,你顶着你那张脸说自己是跟班这谁信啊!就得这种苦主脸,不过你太高了,腰得弯下去点才合适!”
霍衡无语,只好顶着那张黑脸佝偻着,提前适应一下角色扮演。
说起俞连,他真是个奇人。从前是燕云卿手下,被人醉酒羞辱了一回后就怀恨在心,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完”,他也是有境遇的人,阴差阳错被长公主收了做间谍,安在幽州官场做个钉子。本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则,长公主竟然很是信任他,可谓是把“礼贤下士”几个字做到极致了,恰好他对别的也无所谓,只在乎别人是否尊重他,因此在幽州几年了一直兢兢业业。俞连为人也很是冷淡,只做职责之内的事,别的一概不管,他见了霍衡也是如此。
俞连见霍衡和一干侍卫吵闹完便径直上前拘礼道:“二公子,走吧,到兴云县还有一段路呢。”他穿着略显宽大的官府,面无表情,一举一动都像个木偶一样板正。
霍衡颔首:“走吧。”
他们摇摇晃晃赶路,到了兴云县已经是个艳阳高照的时候了。霍衡抬眼看看太阳方位,估摸着时间大概是巳时中。俞连一直在他前面平稳骑马,若不是自己扮的是个随从,他早就策马奔腾到地方了。提到马,他又想起贺蕴君说想学骑马,嘴上不禁挂了一丝笑意。但一个满是褶皱瘢痕的大黑脸这样笑起来实在可怖。
说起来,自己也应该去那个客栈找她一次的,她一个小姑娘独自住在那里他总归不放心,谁知道会遭遇什么糟心事呢——
少年人想着想着就到了地方——兴云县平安矿场。
他下马,跟在俞连后面佝偻着身子,一口一个“大人”地叫,尽力演出那种伏低作小的姿态,俞连仍旧面无表情。
这处矿山是北境最大的了,位于兴云县东边的山沟沟里,从前人迹罕至,现在因为采矿人竟然多地住不下,穷苦的百姓都是搭着简易的棚子在道路两旁安身,好歹不会冻毙于风雪。纵是如此,这里仍然每天有不少抬出来的尸体,连个席子都不卷,赤条条来到人间再赤条条回去。
霍衡这是第一次深入矿山内部,这些双目无神的矿工推着车来回,见了他们这些官差都恨不得把头也跪到尘泥里。他注意着周围的环境,这里地势十分复杂,棚房林立,道路交横千百条,一切都灰扑扑的。他跟着俞连往深处走,渐渐的能看见一些小的矿坑了。越往里走,则见到的矿坑越大,直至他们行到尽头,一个巨大无比的矿坑顿显眼前。
这像是天外飞石砸下的洞。他们站在矿坑边缘,往下看只见是一个深渊一般的灰色大洞,千百个矿工像蚂蚁一样蠕动在螺旋形的盘山道路上,洞壁上有许多数不清的小洞口往地核深处延申,那些矿工像许久不见太阳的不明生物一样,灰扑扑的一小团在洞口处钻来钻去,监工手执长鞭,时不时抽打在矿工身上,引来一阵哀嚎。
凛冽的风从下面卷上来,风中弥漫着火药硝烟味,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哭声。
人间炼狱。
他们被人引着往矿坑里去,刚走到路口,一个瘦削的男人凭空从旁边走出来,他穿着官服,在这样脏乱的环境中却是一派风度翩翩的样子。他大约三十多岁,声音很是嘶哑,活像是被火烧过一样,他弯腰朝俞连一拜:“下官兴云知县郭知春,见过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