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一言不发,闷头闷脑把她背起来,一步步走下山去。
她问他怕不怕,他说怕,但更怕她一个人留在山上会没命,担心她会害怕,还时不时回头安慰她。
目光澄澈的憨笑,在水雾涳濛的黟山烟雨中莹莹闪着光,明亮到她低头不敢看他的眼,只闻着他一路上衣裳间沾染的清冽广玉兰香,心跳莫名如鹿撞。
那是她此生闻到过的、最沁人心脾的味道。
可最后也成了她一生都难以磨灭的遗憾。
“序良……”
她颤抖着蹲下身,低低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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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滑落,湿了她鬓边的乌发,一如当年,他小心翼翼帮她遮挡迎面吹来的雨丝,却还是抵不住暴雨铺天盖地的倾轧。
娇小的身子在屏风前用力抱成团,正好与屏风上的凤凰相叠,仿佛也成了屏风上绣着的一只雀鸟,用着世间最珍贵的金线,走着宫里最精妙的针脚,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骄阳般眩目的光辉,让天地失色。可无论翅膀生得再美,羽翼长得有多丰满,都不过只是屏风上的一只鸟,飞不走,逃不脱,哪怕年头久了,颜色褪了,发了霉,蛀了虫,也要死在屏风上。
士庶之别,实如天堑,被套死在这扭曲规则中的,又何止是寒门庶族?
沈盈缺垂眸深深叹了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荀皇后终于哭累了,侧靠着屏风瘫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沈盈缺送给她的那枝广玉兰花,笑眼中闪着星星泪光。
沈盈缺沉默绕着手指,犹豫要不要再开口问一遍六年前的案子,荀皇后忽然从花枝上抬起眼,对她道:“你当真想知道六年前发生了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神色一凛,无比认真道:“哪怕前头只有死路一条,我也必须弄个明明白白。”
荀皇后哂笑,“本宫就随口问问,哪里就那么严重了?”
沉吟片刻,她又重新抬起头,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六年前的事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我其实并不清楚,只能保证我们荀氏并未参与其中,但有一讯,我的确在事后有所耳闻,现在就可告于你知,至于是真是假,就交由你自己判断。”
“当年羯人突然挥师南下,朝中众人的确都始料未及,但你父亲似乎并非如此。听我阿兄安排在应天军中的内应说,早在攻城前半个月,你父亲就曾密信联络四方,似是发现羯人屯兵落凤,有攻城的打算,故而早早就送信联络周遭兵马,想联合他们一道守住城池,可直到最后城破,都没有等来任何回信。事后,我阿兄也曾派人秘密追踪过那封求救信的去向,顺着大江一路往东都还有线索,直到一地,才彻底中断,无迹可寻。”
沈盈缺皱眉捏紧裙绦,“何地?”
荀皇后道:“广陵郡,京口。”
她指尖一颤,险些将裙绦扯开一道口。
第49章梦
广陵郡是萧妄的封地,京口更是萧妄的地盘,求救信送到那里就消失了?
什么意思?
沈盈缺脸沉下来,没好气地警告道:“事到如今,娘娘还想挑拨离间吗?”
荀皇后微愣,片刻又掩袖笑出声,“郡主这是关心则乱?这时候,我再挑拨你们,于我有什么好处?”
沈盈缺没接话,犹自凝眉看她。
荀皇后轻嗤一声,讥讽道:“是,我与萧妄那竖子一贯不对付,这次若不是因为他和陛下联手在宫门外设防,我们荀家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番下场,于情于理,我都有充分的理由进两句谗言,恶心一下他。我也懒得跟你分辩,横竖你想知道的、我能回答t?的,都已经在这里了。信与不信,端看你自己如何判断。但瞧如今你和那竖子的关系,我今日应当是白费口舌了。”
“我若是为了娘娘,毫不犹豫地去怀疑王爷,才是最大的笑话吧?”沈盈缺冷冷地道,“况且荀家落得今日的下场,全属你们咎由自取,与王爷何干?”
荀皇后笑了笑,捻着花觚里的花盏,不置可否道:“我好歹也教养过你一场,看在你愿意帮序良另择一处埋骨之地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比刀剑更可怕的是鬼神,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秋贵妃和吴兴王的下场还不够警示你吗?”
——感情正炽又如何?有长辈恩情又如何?一旦利益相悖,哪怕是同床共枕二十余年的爱侣、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亲生骨血,照样能说舍就舍,尤其是这帝王家。
*
问完荀皇后话,沈盈缺便离开台城,回到覆舟山汤泉行宫。
近来都城内因度田令和瘟疫案而掀起的风波,逐渐趋于平静。士族们要么在激烈的反抗中,被应天军蛮力镇压,彻底分崩离析,再没能力闹事,要么紧跟秋家的步伐,缩起脖子,任由朝廷摆布。
天禧帝一面忙着提拔寒门庶族子弟,填补朝中空缺的职位,一面命人清点国帑军资,筹备北伐一事。
五日后,萧妄就要以主帅的身份,率领大军正式在宣阳门外集结,接受天禧帝检阅,然后挥师北上。
这两日,汤泉行宫上下到处都是婢女兵卒忙进忙出,搬运箱笼行囊的身影。
沈蹊自告奋勇过去帮忙——他如今已得萧妄应允,投入应天军新兵营历练,虽暂时还不会上前线搏杀,但此番北伐也会随军一道出征。
姊弟二人都不在建康,月如是自然也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待手头度田令的收尾事宜结束,便也要打道回吴郡。桂媪身上有残,且年事已高,此番北伐又甚为凶险,沈盈缺不好再将她带在身边,便托小姨母将她一道带去吴郡疗养,待一切都尘埃落定,自己再派人将她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