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教他辨药、陪他练字,有时兴起,拿了秋姜描的花样子,找他一起绣花。他弯弓盘马是一把好手,拿绣花针……就只有“血案”一桩。他哄着沈盈缺给他含一下,沈盈缺其实不太明白,这手指头被扎了,她含一含有什么用?等明白的时候,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这个混蛋!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回程的日子就这样在彼此的嬉笑打闹间缓缓流淌而过。
十月中旬,一行人结束风尘仆仆的旅程,回到建康。
飓风已过,因着沈盈缺他们提前揭穿拓跋夔欲破坏都城地下排水设施的计划,向京中示警,阖城百姓不仅在飓风降临前,提前从城中撤出,将损失降到最低,还及时抓住那些个埋伏在京的北夏细作,继而拔出萝卜带t?出泥,将拓跋夔多年在大乾布置下的各大据点、人手都一锅端掉。天师教也被彻底打压,在大乾再掀不起任何风浪。
而此番害得疫病在三吴及其附近郡县蔓延的罪魁祸首荀、秋两家,也遭到了天禧帝的严厉惩处。
沈盈缺将度田的结果往上一递,腥风血雨又更上一层楼。
荀勉之当场就被天禧帝停了职,禁足家中思过,由应天军亲自看管。一应涉事的荀氏子侄,也是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一夜间就凋零了大半。有人不服判决,赶在刑罚执行前,迅速组织部曲和三更堂的死士,漏夜包围台城,欲偷天换日,可还没过西掖门,就被早早埋伏于此的应天军一网打尽,黎明前便提前结束酣战,连太极殿外的一只鸟都没惊动。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问罪下狱只是幌子,激其谋反、以兵戈之力彻底剿灭荀氏赖以生存且引以为傲的荀家军和三更堂,才是帝王真正的用心。
那些原本阳奉阴违、暗笑天禧帝处置得太过心急,迟早会被荀家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士族们,也都纷纷缩起脖子,不敢再吭声。
而荀家也因坐实了谋逆的罪名,罪加一等,不仅参与谋逆之人都悉数当街问斩,族中其余子弟也都无一例外,全被天禧帝从朝堂上拔除,流放岭南,终身不得回京,连荀皇后也被废黜后位,幽禁冷宫,无旨不得擅出。
等荀家收拾完,轮到秋家,又是一番大刀阔斧。
虽说度田之事尚未波及秋姓一族,但作为瘟疫案的始作俑者,三吴一代百姓目下对其仇恨只会比荀家更甚。天禧帝素来是一个爱民如子、大公无私的好君王,不会明知秋家有罪,还因秋贵妃求情而手下留情。
早在萧妄从会稽郡查到瘟疫真相,命黑甲卫信使将人证物证一并送交都城的时候,秋道成就被免职下狱。沈盈缺一行人回京的时候,他已经在牢里头蹲了快两个月,人都蹲出毛病,妻女过来探望,他都认不出来人,只会一径喊“苍天弃吾,吾宁成魔”。于是天禧帝摆摆手,他就真的被押上断头台,就地成了“魔”。
秋贵妃哭得稀里哗啦,命宫人将自个儿居住的兰桂殿各处大门都从内落上锁,连狗洞都不放过,还扬言说:“陛下若不给妾身一个说法,妾身便饿死在兰桂殿,和陛下死生不复相见,陛下看着办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吴兴王每天都来兰桂殿外跪四趟,哭四趟,比饭点还多一顿,来来回回都是求母妃出来,舅父已殁,请她节哀顺变,莫要作践自个儿身子。秋贵妃都哭哭啼啼不肯受,让他千万保重自个儿身子。
如此场面,宫里众人早已经司空见惯,都以为不出十天,天禧帝就会服软,亲自去兰桂殿哄人,为秋道成平反,追赠他死后的哀荣,将秋家其他子弟升官的升官,提携的提携,一举让风头直接盖过荀家,跃然成为大乾第一门阀。
秋贵妃甚至连提拔的名单,都帮天禧帝拟好,就等圣驾驾临,她好借坡下驴,和他再续前缘。怕天禧帝抹不开面子,她甚至偷偷让宫人在宫殿侧面留了扇小门。
岂料半个多月过去,大门没动静,小门也没动静,反倒是寒门出身、在深宫蜗居数年都名不见经传的宣昭仪,身上有了好消息,十有八九是个男婴。天禧帝喜出望外,将原本预备给秋贵妃的南珠贡礼赏赐给了她,在宫里大摆流水宴,还抬出五十缸美酒与百姓共饮,就为欢迎这位即将到来的新皇嗣。
秋贵妃一口气没喘匀,险些昏过去。
吴兴王例行进宫点卯跪地,掉了两滴眼泪,正抬起宽袖,偷摸往嘴里塞鸡腿,乍然听闻这消息,差点被鸡腿肉噎死。
母子二人再坐不住,相携一并去太极殿讨说法,却被曹惟安皮笑肉不笑地挡拒在外,一个被内侍架着,直接丢出宫门,无旨不得再进出宫门;一个则被曹惟安送回兰桂殿,亲自从外落锁,一五一十地帮她践行着“死生不复相见”的誓言。
没过多久,白鹭宴上祥嫔之死,就被御史大夫重新搬上朝堂,一顿炮轰。不仅把先前祥嫔尚还在世之时,秋贵妃对她的百般刁难公之于众,还牵扯出了一桩“混淆皇嗣”的大案——
告案之人乃是兰桂殿里的一个洒扫宫人,与当时还在兰桂殿当差的祥嫔是同乡好友。据她所言,早在陛下醉酒临幸祥嫔之前,祥嫔就已经和吴兴王有了首尾,还结下暗胎。秋贵妃知晓后勃然大怒,原想就地处置了祥嫔,偏又利欲熏心,想着那段时日贤妃刚刚临盆,陛下天天驾临芸香殿,颇有圣宠旁落之事,便设计安排了这么一出巫山云雨,将这不轨之胎强行扭转成了龙胎凤种,为自己固宠,顺带保住自己的儿子。
天禧帝龙颜大怒,当场下旨处死秋贵妃不说,连吴兴王也一并贬为庶人,谁敢求情,一律以欺君之罪论处。
一夜间,秋派众官树倒猢狲散,为求自保,他们纷纷站出来,主动出告,将秋氏近年来的恶形恶状添油加醋地报于天禧帝。
秋道成的庶弟秋道明暂领家主之位,为保全秋氏剩余子弟,接纳侄女秋素商的建议,素衣素足,在大司马门外长跪谢罪,并主动交出家中的庄园田亩,和手底下的部曲,请求天禧帝法外开恩,留他们性命,回乡务农守陵,侍奉祖上。
天禧帝辞了四次,秋道明也跪了四次,照旧是比饭点多一回,天禧帝果然动容,掩泪准了他的请求。
自此,名噪一时的荀、秋两大姓氏,彻底退出朝堂舞台;一应权柄,也终于在大乾南渡百年后,重归萧氏皇族。
沈盈缺在汤泉行宫吃着白露新给她摘的柑橘,听萧妄将这些朝堂骤变的风云大事,当话本趣闻一样,不咸不淡地讲给她听,心情复杂难言,仿佛心里也被塞了一枚酸涩难担的橘瓣。
“其实祥嫔腹内孩子之事,陛下早就知道了吧?只是时机没到,才一直忍着没有发作。他就是那样的人,看着和蔼可亲好说话,实则心思比谁都深,若没有一击即中的把握,绝不轻易出手。旁人嘲他被荀家秋家压得翻不了身,他笑别人不懂何为制衡之术,何为捧杀之法,这样懂得隐忍且心坚如山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啊。听说秋贵妃让宣旨的内侍将圣旨颠来倒去地念了三遍,到死都不敢相信,昔日宠她如命的枕边人,居然会对她下这么狠的手。”
萧妄见她像个饱经朝堂历练的致仕老人一样长吁短叹,不由“噗嗤”笑出声:“你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都敢妄议天子,就不怕我捅到御前,治你个大不敬之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扬脖哼道:“你去啊你去啊,最好让陛下也赐我一杯牵机毒酒,让我命毙当场,看你以后还上哪药浴去!”
萧妄咋舌“嘶”了声,盯着她上看下看,“长本事了呀,前段时日还为我之前有没有找其他女子一道浸药而疑神疑鬼,患得患失,这才几天,就已经恃宠而骄成这样,都敢拿这事来威胁我了?”
丑事骤然被提起,沈盈缺脸上一热,仍旧梗着脖子道:“你管我骄不骄,就说有没有用吧。”
萧妄嗤声,掰了瓣橘子塞她嘴里,恶狠狠咬牙,“有用。”
看着她得意洋洋,尾巴都快翘到天上的模样,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经这一遭,那些世家大族应该都会明白,陛下与先前几位萧氏子孙都不一样,他要抬举寒门,就一定会抬;他要削弱士族,就一定不会手软。而今最扎手的两根刺头都已经拔干净,剩下的乌合之众若是识趣,应该都知道该怎么办。秋家那位女公子已经帮他们打好了样儿,端看他们舍不舍得了。”
“就怕有那不聪明的,还想为度田那点蝇头小利,跟陛下争个鱼死网破啊。”沈盈缺摇头叹气,“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傻?命都快没了,还想着权势,就不怕人财两空吗?”
萧妄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了骄奢淫逸的生活,享惯了别人匍匐在身前、屈背以供他们踩踏的尊容,哪里甘心就这样堕落下去?等着吧,且有得闹呢。这两日你都在山上好好待着,省得被那些不长眼的阿猫阿狗逮去下酒,等风头过了,就随我去京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