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旧说一半藏一半,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有时候沈盈缺都觉得,他比街头那些故意打哑谜骗吃骗喝的算命先生还可恶。
不过沈盈缺这回倒是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且不说这传闻里的佛光到底能不能实现愿望,光是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峰,这么多年就没听过有人能安然无恙地攀上去,更别提这山峰上还不知有多少飞禽猛兽,毒虫毒草,等着索人性命。
“真要沦落到要靠这道佛光实现愿望,还不如干脆躺在家里做梦来得更爽快。”沈盈缺干脆利落地下结论。
海粟大师笑而不语。
萧妄偏头看着曰迟亭的一角,俊秀的面容在一线天泄下的金光里熠熠生辉,好看得不可思议,却是难得沉默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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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寒暄完从石室出来,天色已染上浅浅的墨蓝,像倒扣的深海。
沈盈缺唯恐海粟大师还惦记着要留她下来,给她讲佛法,下了花树夹道便立马称有事要先走一步。
连萧妄都忘记捎带上。
海粟大师看破不说破,留下一句“日后郡主会有用得到老衲的一天”,便放她下山,可谓将高深莫测的圣僧形象立到了最后。
扭头看向身后还在眺望插天峰的萧妄,却是负手叹声道:“你若还是这样什么也不说,只怕这一世也要白费。别忘了,这已经是你能求来的最后一世,倘若再错过,哪怕佛祖真显灵,也回天乏术。”
萧妄回身看他,浅褐色凤眼叫残阳染得金红,“这辈子还没过去呢,大师何必这时候就来唱衰?我萧忌浮做事,就这么让人不放心?”
海粟大师无奈,“你身上的毒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你自己难道不清楚?月夫人给你的药,怕是都压不住了吧?你也别嫌我啰唆,我只盼你不要跟上辈子一样后悔。”
萧妄哼道,“压不住便压不住,解药就在北边,把它打下来就是。这次回去就要准备北伐了,有什么好急躁的?你有这工夫替我担心,不如先想想办法把同泰寺的那顶木鱼修好,免得下次佛法大会,人家又拦着你不让进。”
说罢便大步流星迈下夹道出寺而去,头也不回。
只听到风中一句气急败坏的:“我再跟你说第一百八十七遍,那木鱼不是我敲坏的,不是!谁爱修谁修去,我肯定不会再碰它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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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了一整天,不停下还好,一旦停下,身上的酸疼感就一节节往外冒。
回去客栈,沈盈缺便倒在榻上动弹不得,只能由秋姜和白露先帮忙揉捏筋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露忍不住埋怨:“要奴婢说,郡主刚刚就不应该出门,沐浴完在屋里待着多好,有吃有喝还累不着,为何还要去爬那劳什子烂柯山?累不累啊。”
沈盈缺很想说,就山上的风景而言,这一趟累还是很值得的,但转念一想在石桥寺里的际遇,她也忍不住叹:“的确不该出门的。”
扭头又问:“槐序和夷则回来了吗?拖他们打听的事,都打听得如何了?”
——此番来信安郡,除了替天禧帝安抚石室村被侵占田地的村民,还要阻止即将爆发的时疫。倘若能发挥百草堂在医道上的本事,将时疫的源头扼杀在摇篮里,就再也不用惧怕那骇人听闻的疫病。
早在出发前,她就已经飞鸽传书信安一带的分舵着手调查,如今也该有消息了。
秋姜点头道:“都回来了,不过也都累坏了,这会子还在自个儿屋里歇着。槐序托奴婢告诉郡主,分舵上的人依照郡主所言,将信安各处水源、农场、集市,乃至接济流民的善祠和乱葬岗都仔细排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疫病的可能。郡主是不是多心了?说到底,那也只是郡主您的一个梦,是不是真的都还难说……”
“不可能多心的。”沈盈缺斩钉截铁地道。
前世疫病闹得有多厉害,没人比她更清楚,若是这回不能查个明明白白,定然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白露见她如此紧张,生怕她把自个儿急坏,忙扯笑宽慰:“嗐,咱们才到这第一天,路还认不全呢,查不出来也实属正常。郡主要不要放松一下?我听说善祠最近来了好些三吴一带的流民,个个能歌善舞,已经在镇上开了好几次露天戏班,谁是自力更生,自个儿养自个儿。郡主要不要去瞧瞧?横竖都是做善事嘛。”
换作从前,沈盈缺定然点头同意,保不齐当晚就要去看一场,可现在她却没这心情,摇头正要拒绝,她眸光突然一闪,一把抓住白露的手,惊道:“你说哪里来的流民?”
第29章两心
而今这世道,虽说比南渡之初要太平兴盛不少,但那些皇权触及不到的边地小城,依旧是战乱纷争不断,每天也都会有流民拖家带口地从江北淮南一带逃难过来。
朝廷为安置他们,特特将京口划出来,供流民们定居,给他们农田,春耕时节组织他们播种,其他时候则训练他们为乡勇义兵,以防羯人突然南下,朝廷反应不及。
其余富庶之地也会设立善祠,接济从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一些豪族大家,无论是出于自个儿的良心,还是为了给家里挣声望,又或者纯粹是在跟别家攀比,都会定期去善祠发放粥米、衣物,供流民们生活补给,有些甚至会请来杂曲戏班,安抚流民们失去家园的一片伤心。
虽然戏曲的内容也多是围绕他们自家所做之事歌功颂德……
大部分流民也都欣赏不来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
但豪族们高兴了,能多给些米面,他们也乐得在台下捧场拍巴掌,适时掉几滴眼泪疙瘩,配合台上的角儿哄豪族老爷们高兴。
时间一长,不光是流民,连当地一些生活困苦的人家,也会定期去善祠领取救济。似三吴一带的富贵繁华地,善词更是日日摩肩接踵,人满为患。若遇上荀、秋这样的一等门阀开仓放粮,更是能闹得万人空巷,当地的差役官吏都管束不过来。有的差役打不过他们,便干脆加入,事先得了开放粥粮的消息,悄悄递于自家的亲朋好友,好提前去粥棚附近蹲点拨头筹。
因着救济品太多,流民们养肥了身,也壮起了胆,有时私底下还会互相比较各家阀阅间赠送的东西,对一些出手阔绰的人家笑脸相迎,对那些“穷酸”的,哪怕是出于真心,他们也是嫌弃居多。